铅云罩顶,一大早的,天空中便搓绵扯絮般洒下雪来。今年必定是个冷冬。
户部尚书沈追沈大人下了朝,站在武英殿的台阶下出了会儿神,心想冷冬也好,只要不成雪灾,明年庄稼的收成会更好。
一阵寒风夹着雪扑面而来,已年近七十的沈大人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然后就听到同僚兼挚友刑部尚书那永远爽直的声音:“沈兄,站在这风口上做什么?”沈追转身微笑:“不想回府,想着去拜访苏先生。”蔡荃一扯他袖子,道:“那还磨蹭什么?走吧。”说着搓了搓手,“苏先生那圭甲宫里暖和,我正好也不想回府,咱们同去讨杯好茶喝。”
圭甲宫里果然暖和,并且果然有好茶。
沈追啜着茶,看到此间主人眼角皱纹,鬓边白发,忽然回想起二十多年前他和今上与满朝文武打赌,闹得轰轰烈烈的情景。彼时此人在上书房舌战群臣,连比十四场,一场都没让他们胜,是何等夺人的风采。
不过如今嘛,他们都老了。
耳听得蔡荃和苏伍正在谈论太子刚出世的孩儿,不由微微一哂。是啊,二十多年光阴如飞,当年苏伍入宫时还在蹒跚学步的小皇子,如今也为人父了。
二十多年前几乎没人相信贵为帝王真能做到一心一意对一个人,更没人相信那享着天下至高恩宠的苏伍真能忍住一辈子不结党营私,不侍宠弄权。
然而二十多年的时间便是铁证如山,证明他们的担心和猜忌全都是错的。
这二十多年大大小小的事情也委实发生了不少——
先是蒙大统领的夫人生下一个女儿,十五岁上便封了郡主,十八岁赐婚于皇长子——她与皇长子从小一处长大,倒也算青梅竹马,佳偶天成。
今上也曾想给云南穆王爷赐婚,可不知为何他宁愿抗旨也不肯答应,最后霓凰郡主入宫,不知和皇上说了什么,此事便就此作罢。再后来穆王爷从姐姐那里过继了一个侄儿承祧,终身未娶。
蒙家小姐七岁时,沉寂已久的献王爷不知受了哪个糊涂幕僚的挑唆,倾尽家当收买了献州城外驻军将领,带着区区不过三万人马打着“清君侧”的旗号造反。
今上命安王率军平叛,这位年轻有为的王爷不辱使命,摧枯拉朽般地平息了这场闹剧般的叛乱,斩敌将于阵前,受降善后,一丝不乱,最后带着他那挂名皇叔回京复命,立下初出茅庐第一功。回朝后赐封双珠亲王,满朝皆赞他上马能战下马能治,人人觉得这朝中即将有新格局了——一边是正当盛年深得圣心的安王,一边是母家根深叶茂,身份名正言顺的皇长子,不知十年八年之后,前朝皇子夺嫡的情景会不会复现?
可众人的猜测还没持续几天,风头正盛的安王忽然自请去北境长林军中任职戍边。而皇上竟准了,这一去便是十多年,虽则时不时回京述职,每次回来皆在宫中盘桓许久,皇上待他也依旧十分疼爱关切,但京城这权力中心的事,毕竟与他无缘了。
安王殿下去了北境没几年,常年在外访名山寻仙问道的言侯辗转托人捎了封折子回来,说自知天年将尽,也不打算再回金陵,奏请让他独子言豫津承袭爵位。结果天子的诏命到北境的第二天,言公子挂印留书,不告而别。书信中只说他要去寻一个朋友,何时寻到了,自会回京向皇上谢罪。
萧景琰掩信长叹,知道他要去找的是谁,也知道此去山重水复,不知是否真有找到的那一天。将心比己,想到若是梅长苏像当年的萧景睿那样不告而别,自己形单影只地四处漂泊寻他……哪里还忍心降罪责罚,命人好生洒扫看守言府,若言豫津还有归来的一天,再承袭爵位不迟。
再后来萧玓成年,毫无悬念地立为太子,入主东宫。这位太子聪颖勤勉,温和仁德又不失威严果毅,将来定能成为一代守成明君。
总之江山后继有人,一切尘埃落定,而年过半百的皇上和苏伍也总算守住了他们这份曾经不容于世的情意。
沈大人捧着热茶,在这白雪飘飞的初冬早晨,不知不觉地便追忆感慨了许多,末了看着窗外欲绽未绽地数枝红梅,忍不住暗笑自己真是老了。
——
沈追没有料错,这一年果然是个冷冬。到了三九四九最冷的时候,一向硬朗健康的太后忽然病倒了。而且病来如山倒,不管整个太医院如何日以继夜地验方制药,不管皇上如何不顾朝政不眠不休地亲自侍疾,病势依旧越来越重,迟迟不见起色。直到传说中那个医术通神的琅琊阁主都入了宫,却也只能束手无策地说一句:"这不是病,是寿数尽了啊。"
太后本人对此倒是十分泰然,听到这话还笑着说:"如何?哀家早叫你们不必忙了。"
然后一个难得见了阳光的下午,太后忽然难得的有了些精神,不顾下人们劝阻,硬叫人开了窗子,看着庭中那树石楠出了会儿神,说:"哀家乏了,要歇一会儿。你们都退下吧。"
这一歇便再也没有醒来。待宫人觉出不对上前查看时,她的手心已经凉透了,只是脸上还带着和平时一般的慈和笑容,好像不过是还在美梦中沉睡一般。
二十七响金钟昭告整个大梁——国丧。
天子悲恸不能自已,跪灵守丧,三天三夜水米未沾牙。谁劝也没用,唯一也许能劝得动他的人跪在他身后,一样的不言不动,不吃不喝。没人敢说于礼不合,因为他在这里本是遵太后的遗诏——特准客卿苏伍守灵,礼同哀家亲侄。
太后入了皇陵后,前朝后宫还没来得及从这沉重压抑的气氛中回过神,宫中忽然又传出皇上龙体抱恙,不能临朝的消息。
太子暂时掌政监国,朝中众人料想皇上是悲痛过度,守丧时又伤了身体——他毕竟不是三十多岁的壮年了,有些许不适原也在意料之中。
谁知皇上这一病就是几个月,据说好几日歹几日,反反复复的,精神也大不如前,几乎不问朝政,连三月春猎都全权交由太子负责了。
春猎未竟,京中忽然传出皇上病危的消息。太子不敢耽搁,轻骑简从日夜兼程地往回赶,也只堪堪见到皇上最后一面,跪在病床前听他将那句"传位于太子"说出口。
——
噩耗传到梁渝边境军中,如今已积功升至七珠亲王的萧庭生,手握着那张镶着黑边的白笺,整个人都惊得呆了——
怎么可能?
父皇身体一向那样好,怎么会如此突然?
可是眼前白纸黑字,作重丧装扮的传信驿卒,却又都由不得他不信。
"父皇……"庭生面南跪倒,泪如雨下——早知就不那么急着赶回来,明知给皇祖母守完灵后父皇便身体不适,自己却为了不想刚刚掌政的太子疑忌,没有多做停留便回了北境。总以为父皇武人体魄,待丧母之痛过去,自然会好起来。岂料一念之差,连父皇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他伏地痛哭,驿卒自然要从旁劝解些"殿下节哀"之类的话,庭生哭了一会儿,忽地想起一事,一跃而起,拉住那信使问道:"那苏伍呢?苏伍还好吗?"
驿卒似是被他突如其来的急切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回答:"谁、谁……?”
庭生怔了怔,颓然松手——这不过是一个小小驿卒,他哪能知道宫中的事呢?当务之急还是快些回京奔丧,也好看看苏伍——他和父皇如此恩爱情深,这时还不知要悲痛到何种地步……何况父皇一死,他无权无势地留在宫中,若是有人要刁难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