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对自己的愧疚

许琪恩目光毫无焦距地盯着前方，像在看着什幺，却又像什幺都没看见，曾经水灵灵的大眼，现在却成了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

看见这样的画面，我原本停住的泪水再度涌上眼眶。但我忍住想哭的冲动，咬住了下唇，不愿在琪恩面前流泪。

「……徐馥老师？」

我听见琪恩虚弱的声音传来，我瞪大了双眼，只见她的目光投向我，轻轻地念道：「徐馥老师。」

「我在，我在这里。」我立刻跨步上前，走到她身边。

许母听见琪恩叫我的名字，也抬起头来，鬆开了拥抱，握住琪恩的手，关切地问道：「琪恩，妳想跟徐馥老师聊聊，是吗？」

「……嗯，可以吗？」琪恩的视线转向母亲身上，接着她扬起了一抹淡淡的笑。

看见她的笑容，我的眼泪再也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怎幺可以……她怎幺可以……在如此绝望而麻木的此刻，她怎幺还能够挤出笑容？

在这一刻我才发现，琪恩远比我想像得坚强，却坚强得令人心疼，像一个不停摔跤却从不喊痛的小女孩，连我都感受到她的痛，她却还能够露出微笑，装作什幺事也没发生。

许母也愣住了，然后她摀住自己的脸，从椅子上站起身，匆匆地跑出病房……许父哽咽的声音也跟着响起，接着他也快步走出病房，关上了病房的门。

我的眼泪还挂在脸上，不可抑止地往下流。

「老师，妳坐呀。」琪恩依旧微笑着，却不再是天真灿烂的笑容，而是一抹茫然而勉强的微笑。

我噙着眼泪，默默地坐到椅子上，轻轻握住她的手。

「……老师，我没事。只是心里难过而已。」她低声说道，「不要担心我。」

我说不出任何一句话，只能流着眼泪、茫然地望着她。

「在妳不晓得的时候，数学老师找过我，去他的办公室。那时他说，他知道我喜欢他。」

「琪恩，妳别跟我说……」我抽噎着，「妳好好休息，妳不要想这些。」

「没关係，徐馥老师。」琪恩加深笑意，捏紧我的手，「我不是说过了吗？妳是我最信任的人。这些事，我不会跟爸爸妈妈说，我怕他们难过……但我可以跟妳说，因为我知道，妳一定不会说出去的。」

「可是我……我还是说出去了。」

「我知道。但那是为了找到我，不是吗？」琪恩微笑说道。

我点头，「可是琪恩……这些话以后再告诉我就好。」才刚醒来，她为什幺要这幺急着告诉我这些呢？

「可是我就想现在说。」琪恩的眼神很平和，就像什幺事都没发生过，却也是这样的平静，让人感到万般心痛。

见我没有回答，琪恩只是微笑着，继续将她的话说下去：「……找我到办公室后，他跟我说，他也是喜欢我的。」

我咬牙听着，眼泪却仍不自觉地滑落。

「那时候，我以为自己的恋情终于能修成正果了……他说，在学校讨论这件事不好，要我假日的时候跟他出去，他想跟我谈清楚之后的事，还跟我说，如果最后决定要交往，他会辞掉老师的工作，跟我好好谈一场恋爱。那时我被欣喜沖昏了头，所以就答应了……本来我以为他会带我去附近的咖啡厅，车子却越开越远，我问他要带我去哪里，他就突然摀住我的嘴巴，我眼前一片黑，就没有意识了。」

我握紧了琪恩的手，沉痛地闭上双眸。

「在这之后发生的事……我都感觉得到，」琪恩的语气明显变得僵硬，但她却还是继续说下去：「但无论我怎幺使力，全身都软绵绵的，根本没办法挣扎。」

琪恩才刚从那男人的魔爪中脱困，现在却能如此冷静地向我阐述这一切……除了不忍，更多的是对她的佩服。

琪恩这个女孩，真的很勇敢。遇上这种事，有多少人能像她一样平静呢？

「徐馥老师，妳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我为什幺能这幺冷静？」

我微微一诧，没有答话。

「其实我现在脑袋很混乱，心里也很难过。可是不知道为什幺，说起这件事，我突然有种好遥远好陌生的感觉。明明那些恐惧的感觉还在，可是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琪恩……」我垂下眼睑，喃喃她的名字。

「但是老师，妳真的别担心我。」琪恩微笑，「经历了这些事，我知道自己的生活还是要过下去——总归一句，还是我被爱情沖昏了头，失去理性，不怪任何人，也不完全是那个人的错。你们不用怕我跑去做傻事或是一蹶不振，我只是需要时间……接受我失恋，还有爱错人的这件事。」

我听得心一揪。原来，琪恩受到打击的，并不是身体受到侵犯，而是她爱上了一个不值得她爱的人。

琪恩虽然只是个孩子，思维却如此成熟坚忍……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幺，只能静静地倾听她想对我说的话。

「认清自己爱上的是一个多糟的人，这种难过的感觉反而比他对我做了什幺来得强烈。我觉得自己胸口闷得很难受很难受，需要一个出口——其实，这才是我现在就想对妳说这些话的理由。我觉得，自己要是再拖下去，就快要被这种痛苦的感觉压得喘不过气了。」

我用力点头，伸出手臂，轻轻地拥住她。琪恩没有说话，只是任我这幺拥着。

这瞬间，我想起了很多很多，也好像明白了些什幺。

其实我对何先云的恐惧，从来不是源自于他失控强迫我的那个夜晚，而是来自爱错人的悲哀。

——我一直以为自己爱上对的男人，甚至想与他共度余生，却在结婚后才赫然体悟到，原来自己一直深爱的男人是如此差劲。

在陈瑀琳出现以前，我从来没有责怪过何先云，却一直没有想过为什幺。如今想来才发现，原来这是因为我在责怪自己——怪自己被爱情蒙蔽了双眼，选择了这个男人，让自己受到伤害。

就像琪恩说的，这件事怪不了任何人，要怪的话就该怪自己太傻。

这瞬间，我终于明白了。

这段日子以来的煎熬与恐惧，原来全只是自己对自己的愧疚罢了。

而我会一直执着于那些自己失去的、甚至从来没有拥有过的事物，例如美满的婚姻，又例如何先云的爱……其实，我就只是在自欺欺人，挽留那些不曾存在过的幸福与希望，试图弥补那个受伤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