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咬牙冷笑道:“我懂了,今日宣我进宫,原是为给这出身卑微的母子出气来了,只不知陛下受了什么人蒙蔽,竟生生要拆散我们夫妻。”
女青柔柔道:“王小姐当年逼婚,正是鄙薄小女子出身贫寒。可现如今小女子是国师的义女,不知同琅琊王氏远房旁支的小姐比起来,谁的身份更尊贵些?”
王夫人噎了一噎,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只觉好似被人一掌重重打在脸上,她当年心中火气难消,仗势欺人,如今却被一点一滴还了回来,这滋味当真一言难尽,令人难以下咽。
司马靖便继续笑道:“古训曾云:糟糠之妻不下堂,当初和离便是谢宜的不对,如今亡羊补牢,谁也说不出不是——就这么说定了,陈全,还不快去拟旨。”
王夫人上前两步,竟似要将那去拟旨的黄门拦住,一面厉声道:“谁敢!”
谢瑨眼观鼻鼻观心了这许久,此刻终于有了动静,慌忙拉住王夫人,低声道:“娘,娘,冷静些……”
王夫人一耳光扇在谢瑨脸上,怒道:“你叫我冷静?你爹都要被人抢走了!”
谢瑨那同谢瑢有两三分相似的白皙面容上,渐渐浮现出鲜红的指印,他却仍是牢牢将王夫人抱在怀里,低声道:“娘,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若是你的,谁也抢不去,若不是……娘,我始终是下一任渭南侯,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王夫人却愈发暴怒,喝道:“你懂什么!”待要反手再扇一耳光,这次扬起的纤纤玉掌却不曾落下去,反倒被“谢瑢”挡住了。
“谢瑢”柔和笑道:“王夫人息怒,琪正到底是与我一脉相承的胞弟,往后我兄弟二人自当互相扶持,光耀谢氏门庭,王夫人大可放心。”
这是谢氏门庭,与她王氏何干?她含辛茹苦、千宠万爱养大的儿子,如今却与她不相干了?王夫人怒不可遏瞪着他,许是一时间急火攻心,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谢瑨与几名宫人急忙上前施救,一时间人群纷扰嘈杂,将个觐见殿闹得不成样子。
这闹剧委实不堪,陆升却只得强自忍耐,好在接下来再无什么波折,他领了旨、受了兵符,便出了紫金殿,却见那人早已守在路口候着他。
此时已过了正午,然而天色阴霾,铅灰云层团团聚集,颇有些黑云压城城欲摧、风雨欲来的架势。然而一眼望去,那谢公子长身玉立,朱衣紫绶,璀璨得宛若骄阳当空,他见陆升走近,便略略转身等候,露出俊美得堪称绝艳的面容,嘴角扬起笑容时,连阴沉沉的天色也被辉映得明丽了几分。
陆升只觉压抑许久的苦涩酸疼,渐渐自胸腔深处浮了出来,走得近了,那苦涩愈发深厚鲜明,如鲠在喉、如芒在背,令他坐立不安。
“谢瑢”便笑道:“抱阳……”
陆升礼数上半点挑不出毛病,却是生疏又客套,彬彬有礼道:“尊上贵为人皇,在下诚恐诚惶,不敢妄自高攀,还恳请尊上往后莫要再唤我表字。”
那人从善如流改了口道:“陆升,女青同谢宜当年,是当真做过几年夫妻的。这肉身虽非女青所生,却当真承了谢宜的血脉,是以这肉俑念兹在兹,所牵挂之事,便是生母当年被迫休夫弃子、远走他乡之事。今日之事,是为了其心愿,心愿一了、尘缘尽断,往后……便只有我轩辕氏。”
谢瑢幼年境遇不公,归根结底,分明是面前这尊大神与他的走卒一力促成的,找个凡俗女子背锅,假惺惺说什么为他出气了,这位大神莫非是睡得太久,睡得昏聩糊涂了。
陆升不由失笑出声,摇头道:“尊上长眠千万年,不了解世间俗事便罢了,为何连葛真人也不懂。”
轩辕黄帝仍是笑道:“此话怎讲?”
陆升道:“谢瑢此人虽然性情乖戾、难以亲近,却并非气量狭小之辈,你却以为他心心念念,要的是向一位妇人报仇?未免太看不起人了。”
实则缱绻浓情后,陆升被在谢瑢揽在怀中闭目养神时,也曾无意中提过此事。
他问谢瑢怨不怨?谢瑢便低声笑,一面暧昧摩挲他腰线,一面笑道:“怨恨之心犹如薪柴烈焰,持续起来,颇为耗神,区区两个凡人,行了不堪入目之事,如何就值得我大费周章怨恨上了?”
陆升自然不懂,哪里就不堪入目了?
谢瑢自然耐心极好,手上挑动不停,口中则同他坦陈交心。
谢宜此人虽是个情种,然而优柔寡断,半点没有文人风骨。既不能护住妻儿,又舍不下荣华富贵,最后经协同权贵逼迫正妻让位——哪怕他有再多不得已,只这一件事,谢瑢就对他失望得很。若说怨恨,落在这一个人身上,却是不值当的。
他说得嘴硬,陆升却不怎么信他,彼时二人都以为谢宜是谢瑢亲生父亲。谢宜自觉愧对白夫人,长年累月在梅山道观里清修,两耳不闻窗外事,连嫡长子被继母冷落磋磨也不闻不问——逃避到这等地步,倒叫人大开眼界了。
是以谢瑢年幼时自然是怨过的——你自称对娘亲情深义重,却将二人的亲生子丢在一旁自生自灭,更同逼迫娘亲之人生了孩子。清修十年二十年,也不过是求自己心安罢了,归根结底,不过是自私而已。我谢瑢究竟前世犯了多少重罪,落得这样一个生父?他对生父有怨言,对王夫人却是半点未曾放在心上过。
只是就连那点微不足道、亦不足为外人道的怨恨,也不知何时便消散了。约莫是遇上了陆升后,便如坚冰遇骄阳,不觉间化成了水,潺潺流得涓滴不剩。
单单只忙着陪这小功曹捉妖驱鬼、见着他吃一道好菜、饮一杯好酒便兴高采烈;遇一件惨事、救一个可怜人便意志消沉好几日;情绪起起伏伏,没个消停的模样,便觉日子愈发丰润有趣,更无暇顾及那点经年累月就该消散的陈旧怨艾了。
这一点虽然谢瑢不曾明说,陆升却是清晰感受到了转变。
初见时那孤高冷酷得不近人情的贵公子,不知不觉竟同他说笑亲昵,坦露情绪,清热时更是热情似火,半点不留雪山巍峨的清冷模样,反倒叫陆升偷偷怀念起当初谢瑢与他保持距离的时光来。
只是如今,一切又如风过水静,不复存在了。
轩辕黄帝面上笑容渐渐敛去,竟当真肃容沉吟起来,“依陆功曹之见,此举竟行错了不成?”
陆升道:“错与不错,在下不知。在下只知晓,谢瑢心中所牵挂的尘世之事,实则连一件也没有。”
轩辕黄帝略略诧异,挑起眉梢,“哦?连你也不牵挂?”
这几个字宛若万箭穿心,将陆升刺得胸膛冰冷、面无血色,他只觉痛彻心扉,一时间险些喘不过气来。待回过神时,方才自嘲一般讥诮而笑,缓缓摇头,“我原以为他是牵挂的……谁知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他抱拳告辞,轩辕也不留他,只任他仓惶落魄、游魂一般去了,只在他身后皱了皱眉,面上血色尽失。
候在不远处的仆从急忙拥上来,搀扶他坐上步舆,护送这病弱的贵公子回转盛安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