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桂芝希望在黎明到来之前,在太阳升起之后,孩子们都长大成人。孩子们也希望黎明早早的到来,太阳快快地升起,好化去她一身的冰霜。事实也是如此,当阳升起来的时候,赵桂芝躺在孩子们温暖的怀抱里奄奄一息了;但是,在她还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她颤巍巍的手从怀里摸出一块红布,努力的举到眼前,拿给孩子们看。就是这块红布,不但让孩子们的人生变得更加有意义,而且生活也变得更积极,还给她一个将死之人注入新的力量,让她坐起来了。
看到老人坐起来,我欣喜若狂,更是奋不顾身,把那一个个监听器逐个砸开,将我看到的和听到的全部秘密写出来,让人们明白:尽管高科技产品躲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鬼鬼祟祟,但是,善良不会因为它的灰暗而失去光彩。
我在监听器里得知红布里裹着金永峰四十年前写给赵桂芝和十个孩子的离别信,但是这封信赵桂芝从未给孩子们看过,也从未给孩子们说起,一直藏在她的身边,历经大半个世纪。如今,她要把这封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实的信交给孩子们看,她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呢?
这封信是大海里的指南针,是猎人的枪,是农民的锄头,是金永锋送给赵桂芝的金戒指和养儿育女的秘方。赵桂芝就是仗着这封信把她的十个孩子拉扯成人的。
现在包信的红绸已经泛白,红绸里的信纸已经发黄,大半个世纪的守候致使折痕处的字迹模糊不清,唯独赵桂芝对这封信的感情一点没有褪色,依然光鲜照人,爱不释手。
一个寡妇守住孤独和寂寞就已经很伟大了,如果这个寡妇还能为一个死去的男人守住承诺,还不停地为这个男人完成心愿,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寡妇我们应不应该为这样的寡妇投去尊敬的目光唱响赞美的歌声献上美丽的花朵赵桂芝正是这个摘金夺银的寡妇。她手里的信颤抖得厉害,还发出凄切的声音。年事七旬的大儿子金建国将她枯瘦的手捧在手窝里,极其伤心的叫了声娘,然后小心翼翼地接过信,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就不由自主的跪在了她的床前,儿孙们随之跪成一片,泣不成声。她要大儿子把这封信读给他的弟妹们听,读给她的子孙后代们听,她要他们永远记住这封信的内容,要世世代代传承下去。
一位相貌堂堂的小伙子也跪在人群中间,他既不是金家的子孙,也不是金家的亲戚,可他哭得比谁都伤心。他就是赤北空山唯一的一个孤儿、给老人打来越洋电话的丘西。
我在伊拉克战场的一棵树上弄到一个监听器,卯劲砸开,掏出了丘西的身世:丘家原来是五口人。在丘西十岁那年,他爹娘在山里砍柴,突降大雨,曾经被炸弹轰炸过的山顶垮塌下来,泥石流吞噬了他的父母,连尸骨都没有掏回来,奶奶伤心欲绝,不几个月也就离开了人世,丘西和烙下一身病痛的爷爷相依偎命。由于家里没有钱,爷爷没地方去治病,默默地死在了牛圈里。丘西就这样成了一个可怜兮兮的孤儿,宛如一棵小树苗在白茫茫的雪地里随风挣扎。
家一贫如洗。门前是枪林弹雨,屋后是子弹穿梭,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在这样的坏境下怎么活得下去?是赵桂芝出物出资帮忙埋了丘西爷爷,是赵桂芝收留了丘西,又是赵桂芝把丘西养大送到了北京。平日里,赵桂芝见爷孙可怜,又送吃又送穿的给他们,生活上的接济,丘西有幸读了三年书。由于赵桂芝在丘西家一进一出多了,村里那些口无遮拦的人开始嚼舌根子,闲言碎语满天飞,到处扬败这个寡妇。他们说赵桂芝和丘西爷爷暧昧得很,有不正当的关系,说他们两个老家伙老不正经——在偷情,把村里的男男女女给带坏了,把**净的村庄给弄脏了,简直是伤风败俗,甚至有人说赵桂芝对丘西家的资助是为了取悦丘西爷爷的好感,来博得丘西爷爷对她那久旱的一亩三分地施舍一点点甘露,她那一亩三分自留地已是残花败柳,还有施肥的必要码,真是老都老了不要脸,不害臊,两个老不正经的老家伙咋不早些死。就这样,一个善良的老寡妇和一个急需救助的穷苦家庭同时被无聊的唾沫星子污秽得苦不堪言。
要知道,在偏僻的大山里,女人的名声是不可以糟蹋的,尤其是十个孩子的母亲。名声是女人们攀登的高峰,是孩子们茁壮成长的尊严。赵桂芝没有能力给儿女们留下黄金万两,她就只有给孩子们留下清誉满堂。
丘西从这件事中也明白一个道理:“谣言伤害的不仅仅是自己,而且还有一颗善良的心。”
说句大实话,就是丘西爷爷再回他娘肚子里回个火,再去杨氏铁匠铺子卯劲锻打整个形,赵桂芝也不会和丘西爷爷好,也不会要丘西爷爷碰她的手指头,倒不是说赵桂芝冰清玉洁高不可攀,而是她从来就不缺少爱——金永锋一直住在她的心里,儿女们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这封信一直揣在的胸口;如果非要说她美中不足,那就是还没有献出她的心。
委屈的赵桂芝像好心人扶起跌倒的老人反被跌倒的老人拉住手要高昂的医药费一样束手无策。她不再去丘西家,也不再接济丘西爷孙俩,甚至不朝丘西家的方向看,一是恨丘西家的事让她晚节不保,再是恨丘西家处在上风口,让她喘不过气。她不资助丘西爷孙两是避谣言,而当地慈善机构为什么不资助丘西爷孙俩?他们不资助丘西爷孙是没有道理的,难道真是**女儿败光了孤儿们的口粮?
我从监听器里清清楚楚看到,自1991年海湾战争开始,丘西就再没有去过学校,每天在房前屋后徘徊,总是坐在院子里的墙角下哭泣。饿晕过去以后,有一只瘦弱的大黑狗三次走近他,围着他转了三圈,伸出大舌头舔了舔他的脸,叫唤了?*恢来蠛诠返降滓?*嘛。大黑狗走出院坝以后,大约离丘西有两丈远,又回过头,看了看这个院子,摇了几下尾巴,眨了几下眼睛,就走开了,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傍晚,丘西醒来,身体就和一只青蛙差不多了,细胳膊细腿,大脑袋配一双呆滞的大眼睛,趴在地上哇哇叫。这时候,从竹林那边走过来一个男人,好像是丘西的亲叔叔,站在他的面前,丢下一件破衣服,三根红薯,四个土豆,大约能装三碗米的一个布袋子,这个男人没有说一句话,也没弯腰,把东西放下后,就大模大样的走开了。丘西感激的望着那个男人走远,直至竹林把他全部吞没,他才慢慢腾腾的爬起来,捡起那些东西,进屋去了。
夜幕降临,屋子里一片漆黑,看不见丘西的身影。
爷爷死后,丘西一个人就住了这一阵子,在这一阵子里,他就像蒙上双眼的狗,在太阳底下四处乱窜。
一个孩子如果严重营养不良,就会失去该有的天真和鲜艳。丘西面对着伊拉克战争灰心丧志,呆滞不前,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冬眠算了。
那是秋天的一个中午,太阳还很毒辣,照得大地金灿灿的,路边草丛发出毕剥的响声,田间地头到处一派丰收的景象。家家户户正忙着抢收稻子,谁还在意一个快要饿死的孤儿呢?赵桂芝拄着拐杖,走得满头大汗来到丘西家院子里。其实,那已经不是一个家了,墙壁灰泥已经脱落的、破烂不堪的三间土木瓦房摇摇欲坠;要是李逵大吼一声,再一跺脚,整个屋梁都会垮塌下来。赵桂芝没有直接去敲丘西的门,而是坐在院里的一个石凳上,望着那扇被岁月熏黑的老木门,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是,贴在门板上破碎不全的门神画像,阴沉着脸,像有一肚子苦水,瞪着铜钱般的眼睛看着她和望着满院子的野草,敢怒而不敢言。画像周围是丘西曾经用粉笔歪歪扭扭写的字,字迹的模糊,正如屋主人模糊的生活一样,看不到活出自由的迹象。
赵桂芝望着那忧郁的门神拖长声音喊了两声,“丘---西---,丘---西---。”
丘西躲在屋子里正睡觉,假装没听见屋外的呼叫声,也就没回答赵桂芝。
赵桂芝见没人搭腔,就把身体往前倾,**离开石凳,借手里的拐杖站了起来。也许是腿力不支,也许是双腿酸麻了,赵桂芝双手握住拐杖,弓着背,裤管不停的在抖动,在原地站立了好一会儿,焦躁的眼神时不时的抬起来望向那个老木门,嘴里还不停地抱怨:“这小子跑哪里去了呢?”
赵桂芝试着挺起腰,又挪动那两条僵硬的腿,慢慢走到门神面前,拐杖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腾出的手扶住门框,像孩子捉迷藏似的从门缝里往里看,嘴里还轻声叫着丘西的名字,屋里仍然没有人搭腔,她就愤力推了一把老木门,门没有上闩,只听嘎吱一声响,就像黑蛇张开可怕的嘴,赵桂芝却发出了关切的声音:“叫你半天也不知乎一声,这是睡着了咋的?”
她把着门框的手一直没松开,深怕摔倒似的。随着话音落,她一只脚就已经迈进了屋里,脖子好奇的往前伸,使劲儿张望,想看看丘西到底在不在家。
“嘿---嘿---。”
两声轻盈的笑声,不但安慰了忧郁的老木门,而且太阳公公也笑得更灿烂了,从瓦缝里照进来,星罗棋布的洒在地面上。赵桂芝随之来到一张半身不遂的桌子旁,一只手按住桌角,一只手握住拐杖,忧伤的眼睛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好像保险公司车辆定损人员遥望撞得面目全非的车一样幸灾乐祸。阳光像千万只箭从瓦缝里射进来,落在凹凸不平的屋面上摇晃。可以说天上有多少星光,屋面就有多少泥坑,还泛着潮湿的印迹,那是雨水的杰作。筛孔一样多的星光使赵桂芝眼花缭乱,头晕目眩,她不得不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使自己得以镇定。她又情不自禁的用手心手背在眼帘上抹过以后,留下波光粼粼的长江和黄河在那里哭泣,然后慢慢地走近三口锅的灶台:大锅上方有一个大洞,椽木朽烂瓦片脱落所致,把下面无辜的大铁锅砸了个稀巴烂,留下一个黑窟窿,活像一只忧伤的眼睛瞪着这个冷漠的世界,挤不出一滴泪水。阳光从大洞里照进来,就像一把探照灯掉入深不见底的枯井,看不到一线光明;中锅里有树叶和灰尘,底部还有一圈锈迹,就像伤疤结了壳,还隐隐作痛;小锅里有剩下的米粥。与其说是米粥,还不如说是洗碗水,清汤寡水还散发出一阵阵酸味,几只苍蝇趴在锅沿贪婪的吸食。赵桂芝忍无可忍,就挥舞拐杖,苍蝇拐着弯,骂骂咧咧的飞走了,她顺手拿起锅盖,狠狠地盖上了一肚子心酸,站在那里自言自语:“该死的苍蝇蚊子,就知道欺负我们的孩子。”
第3章心酸的眼泪
镜头转向秦岭山脚下——赤北空山小镇,后面对小镇有具体介绍。赵桂芝站在灶台前,看着这个满是伤痛的小屋,不知从何下手医治它的伤痛,站在那里一脸茫然。丘西躺在隔壁屋里装模作样睡大觉。他听见赵桂芝深深地吸了口气,把痛苦和辛酸咽进了肚子里,然后,老人莫名其妙的动了动嘴,仿佛在品尝痛苦和心酸的滋味。丘西眼明手快,他看见痛苦和辛酸在赵桂芝肚子里快活的翻滚,至于赵桂芝的脸为何变得如此苍白无力,丘西根本没察觉到,而是幸灾乐祸的在心里想。我在监听器里找到了他的想法,就念给大家听:“这么大年纪的人,牙齿肯定不好,嚼不碎东西,就往下咽,划破食管咋办?耄耋之人来管金钗少年,真是好笑。杀伤性武器拿我没有办法,您还想咋的?别站在哪里枉费心机,我丘西心苦如黄连,命硬如铁,要想拯救我可以,首先让他们先撤走窃听器。唉!跟您说这些也是白说,就站在那里受苦受难吧,反正又不是我难受,继续睡觉。”
丘西的眼睛闭得更紧了,还保持原有姿势,一动不动。赵桂芝迫不及待地叹了口长气,仿佛把痛苦和辛酸吐了出来。丘西耳聪目明,他看见痛苦和辛酸迅速而胡搅蛮缠的紧紧地贴符在赵桂芝的脸上,就像岁月在她额头上敲的钢印,既清晰又深刻。一张愁眉紧锁的蛛网面孔,就这样展现在丘西的面前。
躺着总比站着舒服,从丘西脸上就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他动了动嘴,就像婴儿吮奶一样,是在探测赵桂芝处在什么方位,离他有多少距离,他张了张嘴,打了一个有气无力的哈欠,然后把嘴大张着,好像要大声歌唱,抒发一下午后的小憩。我在监听器里找到了丘西午后的歌声,就唱给大家听:“谁叫您是一个善良的人?善良的人莫要为这个冰冷的世界播散温暖,太阳拿两极都没有办法,您一个老太婆何德何能,------。”
原来,丘西是在做黄粱美梦,开始胡说八道。赵桂芝转过身,就把丘西的美梦挣落在地,宛如蛋糕落在地上,没了美丽的模样。赵桂芝心事重重地朝丘西睡觉的房间走去,丘西不得不继续装模作样迎接。
房间潮湿昏暗,靠北墙摆一张没蚊帐的板床,丘西光着膀子,又黑又瘦,脸朝墙壁,下身穿一条极不合身的齐膝短裤,是给叔叔放牛得来的战利品。丘西睡觉的姿势,就像狗蜷缩在草窝上一样。身下的竹席破了个大洞。洞里露出来的铺草活像狗撕破羊肚露出来的肠子,十分惨烈。白色铺盖面变成了麻黑,脏兮兮一团枕在脚下,近似朽烂。窗户用玉米秸秆遮挡,其实不挡也没关系,谁来看这无爹无娘的孤儿呢?一张书案冷冷低靠在南墙,布满灰尘,一把高背椅空荡荡蹲在北墙,欲哭无泪,就像两个灰头灰脑的孩子哭丧着脸,站在一边,各等各的主人互不搭腔。镜框斜挂在墙上,因为其中一颗木钉松脱了,另一颗使出吃奶的劲担起责任,却费力不讨好,说是摇摇欲坠。与其说是挂着丘西父母的结婚照,还不如说是吊着两条人命。夫妻二人紧紧地搂在一起,四只眼睛本来透着甜蜜,在潮湿的屋子里却充满忧伤,可怜楚楚地望着丘西,原本他们张着嘴幸福的在笑,此刻,他们对着赵桂芝在哭:“赵大娘,您老人家行行好,救救丘西吧,他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不能让他活活地饿死呀;如果他死在棱镜门的枪炮下也就罢了,可是,他生活在有吃有喝、经济排在世界前三的中国。丘西要是饿死了,全赤北空山的人都会问:‘是那一位美女把孤儿的口粮给吃光了呢?她的心好歹毒啊,一个黑面包也没给孩子留下,尽吃独食!赵大娘,您就搭救丘西一把吧,巴格达,摩苏尔,安巴尔,那里的孤儿离您遥远,您搭救不了尚可理解。可是,丘西就在您眼皮底下,难道您要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孩子在您眼皮底下活活地饿死吗?您不心疼吗?赵大娘,他们可以理直气壮的问上面要扶贫款,救济粮。可是,丘西既没有关系,也没有胆量,他不敢问政府要救命钱啊!赵大娘,难道您没有办法帮丘西一把?您那些孩子可是肥得流油啊!赵桂芝,您还记得小时候的您吗?”
屋里散发出的怪味可以熏倒老鼠,这对于一个饱受苦难的赵桂芝来说,算不得什么。但是,赵桂芝被丘西父母的眼泪弄得她手忙脚乱,不知所措,丘西父母的眼睛盯得她呼吸哽咽,六神无主,丘西父母一连串的问话,使她有口难辩。赵桂芝站在门口直哆嗦,手里的拐杖不停地晃动,好像在为这个苦难的孩子争取救济款而咆哮。赵桂芝满脸愁容,忧郁的眼里却放出慈爱之光,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丘西,生怕惊扰宝宝午后小憩那样,轻轻地。说实话,谁见丘西瘦黑的身体,哪怕是铁石心肠的棱镜门,都会流出伤心的眼泪。赵桂芝一边抹眼泪,一边叨咕起来:“我们爹娘死了,我们不能放弃自己,我们得自己拯救自己,自己不拯救自己难道还要等隐形轰炸机来拯救我们吗?“赵桂芝叹了口长气,失望的摇了摇头,继续自言自语:“从兽行向责任,从不公平走向公平,从贪腐走向清廉,这个过程希望在丘西醒来时就实现,那该多好啊。”
丘西假装睡得香,他全然没听见赵桂芝自言自语,还故意打起呼噜。呼噜声比巴格达土地上的炸弹声还要响,震耳欲聋,地动山摇;呼噜声同时告诉赵桂芝:丘西生活不但很平静,而且无忧无虑,吃得下,睡得香。其实,丘西心里很清楚,他知道赵桂芝是个善良的老人,是个饱经风霜的老好人。不知丘西从那里听来那些乱七八糟的话: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在善良人面前要装得可怜,在老好人面前要装得像个龟孙子,装得越可怜越像个龟孙子,才越会引起善良人和老好人的关注和同情,一旦善良人和老好人出手,必将是吃喝无愁前途似锦。
丘西没打算醒过来,也没打算停止呼噜,他要用呼噜把善良人和老好人的心彻底打碎。赵桂芝在丘西床前来回走,就像没有**汁的母亲望着饿晕过去的孩子苦苦徘徊一样,使不出一点点办法。赵桂芝不知道是该叫醒孩子继续挨饿呢还是让孩子就这样无声无息的离去?赵桂芝把手一次又一次伸向丘西,一次又一次缩回来,不敢去触摸孩子的脸,万一孩子醒过来哭着喊着要奶吃,她是给孩子喂拳头呢还是吃巴掌呢?赵桂芝悄悄地坐在丘西脚端,一只手抚着丘西的脚背,然后伸长脖子轻轻地吻了吻丘西的额头,一只手实在无法容忍丘西的呼噜,拐杖在地面敲得嘟嘟响。赵桂芝站在床边喃喃自言自语:“这大白天的,大人在忙收割,孩子在为明天努力读书,你丘西却在这里呼呼大睡,如同等死,要是在巴格达,你鼾声如雷,正好暴露你的目标,隐形轰炸机就指点打点,你想跑还来得及吗?你想醒还醒得过来吗?你既没有时间跑,又没有时间醒过来,丘西,你真就成了他们的炮灰。话又说回来,还不要我一个白发人送你一个黑发人走啊。”
想到此,赵桂芝手里的拐杖不由自主的举了起来,朝丘西的**敲了敲。与其说那是敲,还不如说那是抚摸。赵桂芝舍得使出一点点力气在孩子的身上敲敲打打的吗?孩子是民族的希望啊!然而,丘西并没有因为受惊猛地坐起来,而像一条饿背气的狗,既没感到惊张,也没感到害怕,而是慢慢地扭过头,没精打采地看了看赵桂芝的脸,又无精打采地慢慢地回过头去,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好像要进入冬眠期的黑蛇,继续他长长地休眠期。丘西蜷缩着的背脊骨似乎要顶破那黝黑的筋皮,看得赵桂芝胆战心惊。
一张破烂的床上躺着一个微弱的心跳,那个微弱的跳动因为他的萎靡不振,好像要随时停止它的工作,让赵桂芝感到不寒而栗。赵桂芝狠狠地看了丘西一眼,那眼神如同锥子般的凶猛,她的目的是刺穿丘西麻木的神经,让他站起来,到太阳底下去奔跑。赵桂芝对丘西喊道:“你就这样躺一辈子?丘西,我们不能因为遇到困难就躺在这里幻想,等待,因该站起,来冲出去,和周围的人打成一片,才能找到出路。”
说完,赵桂芝把凶狠的眼神和不友好的问候装满阴暗潮湿的屋子,然后走了出去,又坐回那个石凳上,面向收割完的稻田,泛起愁思。
赤北空山土地肥沃,但是丘西不会种庄稼,田地荒了不应该,勤劳的叔叔捡去种了稻子,从那稻草人和稻茬子可以看出,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丰收了也就丰收了,为什要把稻草人三三五五排得整齐?七七八八东倒西歪呢?它们好像在看丘西的笑话:嘲笑丘西破烂的院子,在问石凳上的赵桂芝:您想对这小子咋地?监听器扔炸弹把孩子炸成缺胳膊少腿,联合国都不管,您有什么办法呢?难道您有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
赵桂芝没有搭理那些阴阳怪气的问话,一动不动的望着镰刀留下来的高高低低灰灰绿绿的稻茬子,表情依然沉静。可是,那些稻茬子好像是铺在丘西前进道路上的钉子,一个顶一个锋利,一个顶一个凶狠,密密麻麻地铺在丘西家的门口,让他望着通往北京城的道路举步不前,心里充满了恐惧。丘西的人生还有希望吗?
赵桂芝深深地叹了口气,掉进痛苦的现实里。
一头小黄牛在田埂上啃吃麦麦草,尾巴不知疲倦地左一下右一下甩来打去,甩得那么潇洒,打得那么**净利落,脖子下的铃铛叮叮当当。铃铛中间的铁芯好像敲打在赵桂芝的心膜上,敲得她心神不安,毛焦火辣,直不起腰。小牛只管啃吃,它怎么理解赵桂芝的心思呢?
赵桂芝无奈的转过头,愁眉苦脸的望着黑洞洞的门。她多么希望从门里走出一个活泼乱跳的孩子,不管孩子是笑,是哭,还是诉说着委屈,只要朝她怀里扑来,那就是幸福,那就是希望。门里没有孩子走出来,失望的眼神随之跌入谷底。赵桂芝就手忙脚乱的在怀里寻找东西,其实是在安慰自己,不要流出眼泪。
在赵桂芝这个年纪的人,不该有情绪上的计较,但正是她这个年纪的人,才知道时间意味着什么。所以,赵桂芝不得不为丘西有情绪上的着急,不得不为这个多余的孩子盘算盘算:“不能让他孤独的活着,得给他找一个温暖的家,让他快乐的成长。”
赵桂芝正想着,一个光着膀子,打着赤脚,半梦半醒的孩子像走猫步的模特儿,从门里摇摇晃晃的走到她的面前,骑在一根木头上。木头满身的伤疤宛如满是伤痛的丘西,看着让人揪心的痛。木头和赵桂芝坐的石凳只有两步路的距离,能听到丘西的呼吸。赵桂芝暗暗惊喜。丘西**刚坐在木头上,就有气无力的叫了声奶奶,声音像从腔子里挤压出来的,又僵硬又生板,还臭哄哄的,没有一点儿人情味;丘西叫完奶奶后,眼睛随着脚指在泥地上画着圈圈,那圈圈是给他自己画的,把他的心和他的身子都圈在了里面,就像叔叔圈在圈圈里的猪,想跳出圈圈没能跳出去的本领。其实,丘西和猪没什么区别,他还不如猪,猪有吃有主人,他有什么呢?连吃穿都没有。不管怎么说,丘西还是个孩子,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长大,不知道养成什么好的习惯和品性,学什么技艺,更不知道珍惜自己的现在和安排自己的将来,他就是一个孩子,急需要这个社会为他伸出一双温暖的手,把他从水深火热中拉出来,分享人间温暖。
说实话,丘西就是一条生活在饥饿、孤独、恐惧、绝望中的狗。他可怜兮兮的望着堂弟在家人精心照顾下快乐的成长,羡慕得直流眼泪;他可怜兮兮地望着叔叔的碗沿,多少次想去拾起叔叔丢下的碎馒头和掉在地上的米粒,可是他没有狗的速度,只有眼巴巴望着狗一张一合的嘴,愤怒的龇龇牙,而聪明的狗,根本不看他的眼神,总是摇着尾巴,低着头,紧紧地盯着地面,为抢夺吃食做出随时要扑上去的架势,那架势如同他随时扑向死亡的怀抱一样真实。人命如狗,与狗争食,这就是孤儿——丘西。
尽管如此,丘西一声奶奶像是春天的一声闷雷扑进了赵桂芝的怀抱。赵桂芝的怀抱就像唤醒的大地,噼里啪啦放出欢乐的笑声:“孩子,你离开这里吧,走得越远越好。”
丘西回答不上赵桂芝的话,就低垂着头,将那细小的手指无辜的掰来弯去,揉来压去,就像揉捏着赵桂芝的心,痛得赵桂芝一脸的苦闷。赵桂芝伸出拐杖,制止丘西这种残暴的行为。赵桂芝见丘西没回话,便大声说:“丘西,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你得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