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宗城是这个昔日意气风发的王国的痛脚,哪怕在沧浪台,也没有多少人愿意提起。裴瑟怔了一下,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接话。
傅琅接着说道:“我小时候,就住在平阳城边上,我父亲是商贾,卖什么东西,我记不清了,总之不是吃的,就是什么小物件,在齐国各处来去。有次他带我去雪宗城卖货,还没卖几天,陈国军队就打来了。后来……后来你该知道了,雪宗城被围,然后被割给陈国,我……”
前尘往事扑面冲来,满鼻子血腥气和剑光血影又漫上心头。裴瑟当时不过九岁,在父亲的书房中听人奏报雪宗城被围的惨状,无法想象傅琅如何在那个地方待了数月,突然出声打断她:“别说了。”
她声音有些抖,傅琅没理会她,继续说下去。昔日种种,在当时是剥皮见骨,流血漂橹,隔着十个年头重新提起,仍然是敲骨之痛。“我被收入陈国奴籍,过了两年,被人选中,成了唱歌的伶人,到了安期楼。又过了八年,我被塞进了回齐国的使臣队伍。回齐国是好事,可终究是奴籍。然后我逃了。我逃,是为了回来啊。”
傅琅笑了笑,凑近裴瑟跟前,直到能听到她起伏的呼吸,才又说:“裴瑟,裴瑟,我说了这么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裴瑟仍然没有回应,却慢慢抬起头来。
傅琅盯着那双眼睛:“我是说,我愿意。你不强求,我也愿意。我愿意帮你,做尽所愿之事,把前路踏平,大公子。”
傅琅觉得裴瑟身躯像是震了一震,突然抽身站了回去,勉强笑道:“其实想跟你行礼的,齐国的大礼是什么样的啊?我不会。”又指着裴瑟,“你可别感动啊,我骗你的事情多了,可还有的是你不知道的呢。”
她没有办法继续直视裴瑟,抬脚就出了书房,一路走得飞快,不过片刻就到了自己的卧房门口,她一把把门推开,面朝下直直扑在床上。眼圈渐渐热了起来,脑海中是裴瑟的眼睛,洁净温纯如同一只鹿,该在寒林云端,该在高高庙堂,却因为她的话,有了惊痛,有了悔惜。就在月余之前,也是这双眼睛,冷冰冰地低头看着墙角的她,眼睛的主人冷冰冰地伸出一只手来,手心却是热的。而她从一开始就在骗裴瑟,为钱财为身份,一点蝇头小利,就引得她对这样一个人做这样腌臜的事情,险些让她送了命。她可以回头,但永远也不会**净了。
傅琅抓着被面,越抓越紧,终于有温热的水泽濡湿被面。
作者有话要说:
我怕跨年的晚会太多,五点就给自己拜个早年:)
新一年要自己动手消灭零评论了!
第13章第九章(上)
傅琅身体一好起来,精力就万分充沛,天色刚刚抹亮就冲了出去。她这一路跑得可谓声势浩大,卫兵花匠全都打了一遍招呼,连带送菜的王叔和接菜的厨子都招呼了一声,随即对气喘吁吁跟着的乌兰低声道:“乌兰,其实不能怪丁觉。你还别说,王叔这个傻孙女的头发,还真的,”她又揪了揪乌兰的发髻,“真的挺像你的。”
乌兰委屈吧啦跟着她一路小跑,听她这么一说已经是眼泪都快掉下来:“啊?那怎么办呀?傅姑娘,我现在回去解了吧?”
傅琅劝慰道:“没事,你比她好看,自信一点!”说着就到了裴瑟房门口,却放慢了脚步,见赤玉正要推门进去,打了个手势。赤玉摇摇头,她便明白了,挤到赤玉身后一起进了裴瑟的卧房。她这几天闲得发慌,连带这个地方也是天天来,知道裴瑟这个人规矩大,便也不进去,就在外厅,轻车熟路地往窗下一坐,等裴瑟起床。
傅琅也是到了平阳才发现裴瑟原来是个药罐子,春风一吹就得了风寒,连带着之前的肩伤未愈,牵扯出一身旧病,虽然并不显得如何虚弱,但汤药是像水一样一碗碗的没断过。下人送来熬好的一碗药,傅琅心想,这人还没起药就已经到了。她眼巴巴看着裴瑟终于被赤玉叫起来,走出来,伸出手来,手上还戴着那一枚青玉戒指,站在厅中阖着双目一层层穿上深衣,一边接过药碗,一口口喝了下去,忍不住开口道:“这药真的不苦吗?真的不给我尝尝吗?”
裴瑟闻声睁眼,这才发现她抱着个手炉窝在那,明知她是说着玩的,却还是无奈道:“尝什么尝,药也是随便尝的。”又问道:“这天也不冷了,怎么还抱着手炉?”
傅琅撇嘴道:“这天也不冷了,怎么还生病?”
裴瑟耐心解释道:“那是早晚风凉,我去巡视……”傅琅却“扑哧”笑了出来,见她衣服也穿好了,起身顺手把手炉塞给她:“我可用不着这玩意,给你吧。”
裴瑟这才明白又被她笑话了,也不生气,接过手炉揣在怀中,等着赤玉给自己束冠。她虽然不刻意做男子打扮,朝会却总是要束冠的。赤玉从盒子里拣了支青玉簪,就要合上盒盖,傅琅道:“哎,给我看看。天天束冠,我还以为你有很多簪子呢,怎么才这么几支?”
裴瑟又阖上眼睛:“有那么多也碍事。”
傅琅却从盒底翻出一支金簪:“这个好看,怎么不见你用?”
裴瑟睁开眼睛,头不能动,瞟了一眼,见是一支精细雕琢的金簪,各色宝石沉甸甸镶了一堆,十分浮夸,“确实没怎么用过。”
傅琅很不客气,拿起金簪便往自己头上挽。她早上赶着过来,头发松松扣着,这时只用一支金簪挽起来,只觉得明珠美玉般的面庞瞬间亮眼起来。金银宝石在她身上从来不俗气,她就是配这些东西。裴瑟看了半晌,突然道:“这个好看,回头再给你找一些。”
傅琅满不在乎道:“找什么,多麻烦。反正你也不戴,给我这个就得了,给不给?”
她最近使劲闹腾,裴瑟被闹得早就没了脾气,当即点点头:“给。”
傅琅凑到她边上,对着铜镜打量一眼:“我戴这个真好看啊!”
镜中傅琅一脸期待,裴瑟神色古井无波:“好看。”
这时外面有人通报:“公子,车马准备好了。”裴瑟应了一声“知道了”,便起身要走。傅琅横了她一眼:“就‘好看’?你也太应付了吧?”
裴瑟本来就起得迟了,又跟傅琅说了这么半天,生怕朝会晚了,于是走得急,几步之间人已经到了门口。闻言也不停脚也不回头,只扬扬手:“没有应付。”她身姿挺拔,这么宽袍广袖地一挥手,那滚着一道纤细金边的牙白袍袖就在晨雾中拱了个软软的波浪出来。春天确实是到了,天亮得越来越早,门外雾海散尽,露出水泽中碧波游荡,平静水面映起朝阳显出青玉光泽,仿佛被那一鼓袖之间的波浪吹拂,倏然水光跃动,如一斛粼粼明珠。傅琅愣愣地看着她转出去不见了,过了半天,才四仰八叉地往床上一躺,茫然问道:“乌兰,你上次告诉我什么来着?太傅说她是什么?”
乌兰不明就里,但从小把这些民间传闻背得溜熟,张口就来:“先太傅说我们大公子小时候是璞玉浑金,人之水镜,将来必定神峰太俊,可望才比丰年玉荒年谷……不过傅姑娘,先太傅可是不能在公子面前提的,在外面也不行……”
傅琅哪里管这些,听了一半就倒在床上,捂住红通通的脸:“不得了,他们这些读书人可真会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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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琅成天窝在沧浪台也不是事,等到裴瑟终于得闲把她带出去走一圈的时候,她又不自在了:“你怎么突然这么好心,带我出来玩?”
裴瑟道:“花匠前两天跟我说,那一池子金背锦鲤有十几条都翻了白肚皮。”
傅琅嘿嘿道:“是吗?怎么回事?这个我倒没听说。”
裴瑟气定神闲:“厨子昨天又跟我说,厨房丢了东西,倒不是什么贵重食材,就是一包越椒。”
傅琅奇道:“有这事?”
裴瑟冷冰冰道:“他们俩还求我把傅姑娘带出来解解闷,不然一池子鱼都得折腾光。喂鱼好玩吗?”
傅琅嘟囔道:“也不怎么好玩,手一抖一袋子越椒就进去了……他们怎么什么都跟你说,我还以为你很忙呢,原来是忙着当管家!”
裴瑟看她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也不生气,指指外面:“今天是秋叶原有人请我去听新曲子,带你出来走走。”
傅琅一听这个口风就明白是什么地方,大皱其眉,“就跟安期楼一样是不是?你居然也去这种地方?我看错你了!”其实齐国礼仪之邦,礼乐本来就不缺。裴瑟虽然不常来,但这种地方不乏名流士子云集,这次也是不得不来。她拍拍傅琅膝盖道:“看错了也没办法,跑不掉了。”傅琅被她一拍,顿时老实起来,憋了半晌,又问道:“是不是,跟你说的那件事,有关系?”
裴瑟冷眼道:“怎么,不装傻了?”
傅琅想到未来自己坐拥一屋子金银财宝的场景,使劲摇头:“不装了,不装了,你让我**什么我就**什么,大公子英明,一切听您的。”顿了顿,“你让我装傻我才装傻,您想怎么装我就怎么装。”
裴瑟啼笑皆非:“没那么麻烦,坐着跟我听会曲子就行,打个幌子,叫人知道我身边多了这么一号人。”
傅琅道:“怎么,你要色令智昏啊?”又担忧道:“可我本来该在三公子使臣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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