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琅从没这么镇定过,木着脸,毫不犹豫就往下走去。那暗道挺长,越往地下,越是阴湿,走到两边有了隐约灯火的时候,阵阵哀嚎已经不可避免地传入耳中。她循着声音,看到了那受刑之人,原来不过是个半大孩子,手脚被挂着,垂着头看不清脸,露出的一点皮肉上鞭痕纵横。
施刑之人听到了脚步声,回头看到了傅琅。薄薄的嘴唇里吐出的也是那句话:“真是抱歉,我这一向忙得厉害,现在才有空请姑娘来。傅姑娘,别来无恙。”
这时她又向着光迹走了几步,和那人四目相对。在燕川时傅琅怕得要死,只是跪在地上瞄了一眼,并没有看清他的容貌。这时她心里已是一片平静,看清眼前男子面孔白而俊秀,狭长眼目温润而亮,虽然身量高挑,却有些单薄,带着七八分的少年气。
那人由她直勾勾看着自己,并没有理她,却向一边炭盆里伸过手去。他宽袍广袖,动作之间极文雅,却是抄起了烧红的烙铁。
傅琅突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猛然别过头去。
耳边响起孩童的凄声厉叫,皮肉焦糊的难言气味在阴湿地窖里四散开来。同时那男子丢开了烙铁,烙铁“咚”地落在傅琅脚边,丝织物带着火星迅速翻卷几番,燎焦了一角裙边。
他抓着那孩子头发强迫他抬起头,平静问道:“那次为什么会失手?”
那孩子哭道:“大……裴瑟不在马车里!”
那人又问了一遍:“重新说。为什么会失手?”
那孩子理了理,颤声慢道:“是我的错。公子,是我笨,没有管好他们,请公子不要责罚他们……”
那人道:“你是谁?他们是谁?”
那孩子立刻接话:“是公子家奴。一生都是。”
傅琅这才明白为什么那件案子查不出结果。放箭的都是小孩子,放完把弓箭丢开就跑,小孩子嘻嘻哈哈,官兵看到了也不会怀疑什么,多半还会把孩子送下城墙。她最后听到一个“奴”字,心里一片冰凉。
他终于松开了手,转脸向傅琅看来,她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第20章第十二章(下)
他终于松开了手,转脸向傅琅看来,她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那人却笑了:“傅姑娘,你怕什么?你可是沧浪台的贵客,也是我的贵客,我问完他,自然会去问你。在上面待着不好么?怎么到这下面来了。”
傅琅又退了一步,脚跟已经磕到石阶上,腿一软险些坐下去,扶着墙踉跄站起来,只觉得心几乎要跳出喉咙口。她回身就向上跑去,那窄窄的台阶过道怎么那么长,一片漆黑中她摔了几次,身后像跟着鬼怪一样。她大口喘着气连跑带爬,总算看到一线日光。傅琅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叫“救命”还是该叫谁的名字,叫了也不会有人听见,外面木门也锁了,她就算真是有翅膀,也挣不出去。方才被带进来前一片镇定,是觉得总有转圜余地。早知如此,就该大声叫喊,就不该出来。在燕川时就不该应了他的诱惑,从一开始就不该设计裴瑟。
可是那样就不会认识她,一辈子都不会认识她。
还有几级台阶就可以上到地面,傅琅却茫茫然停下了脚步。
身后响起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是那人上来了。见她站在那里,倒有些诧异:“傅姑娘,怎么不跑了?上去说话。”
傅琅顺从地拾阶而上,等到那人也上来,并不关暗格,径直屈膝坐下,喝了口茶,笑道:“傅姑娘不好好喝茶,怎么还下去了?倒把我吓了一跳。”
傅琅道:“只是想知道你是谁。”
那人“哦”了一声,又道:“那知道了吗?”
傅琅头脑里没有任何想法,机械地一字一顿道:“是她的弟弟。”眼前端坐的翩翩佳公子,手指又长又白,把玩着一只紫玉扳指,是陈国王室才有的品相。深衣领口层层叠叠,玉冠上镶着细细的金丝,仪容自在尊贵,这副样子她再熟悉不过。夏夜已经热了起来,她却把两只手握起来,怕冷似的,继续说道:“你是公子长豫。”
长豫沉默了半晌,紫玉扳指在指尖晃了一会,被戴到拇?*稀K蝗恍Φ溃骸案倒媚锖艽厦鳎飧霭蹈衽匀硕伎床怀觯闳茨艽蚩4忧安恢溃媚镌趺吹ㄗ幽敲创螅俊?br/
傅琅苦笑了一下:“来都来了,我得知道这一路杀她的是什么人啊。”
长豫却举起手,两手掌心都露给她,辩白道:“可别冤枉我,我可没一路杀我王姐,就那么一次而已——还失手了。”
“就那么一次”?傅琅空茫的脑海里掠过裴瑟年年岁岁看不完的一堆一堆书章奏折,日复一日天还没亮便起来一边喝药一边穿深衣束朝冠,骑着比她身量高出太多的大马在烈火中提刀砍杀,还有车篷上腰带里到处都是的朱厌纹样。
她心头蹿出一股邪火,猛然起身一掀袍子,一条腿已经踩上茶案,茶杯被震得一跳,顺势骨碌碌滚落地上,摔得四分五裂,茶水也飞溅出来。她几乎是在吼:“就那么一次?就那么一次?裴瑟,裴瑟她……你不知道她怎么待你?你不知道她为你做的事情?你欠她的,你该给她跪下磕头!杀她?就那么一次?”
傅琅气得手都在抖,同时倾身下去,不知道是想去抓长豫衣领还是揍他,刚刚伸出一只手臂,便被对面端坐着的人一掌拍开。她这才看见长豫眼里掠过一抹狠戾,随即下巴被他两根指头箍住了。
裴瑟虽然习武,上马扛刀下马执剑十分威风,但毕竟是女子,在她面前又是那个温吞性子,傅琅有时一言不顺就差对裴瑟动手,可从来也觉得没什么威慑。她本就跋扈,这么几个月的好日子过来,蛮横全被惯出来了,被这么一箍才想起了男女之间最不可抗衡最无可争议的气力悬殊。绝对的力量压迫之下,长豫几乎没怎么用劲,傅琅已经痛得泪流了满脸,又挣不开,艰难咬合着牙关,口齿不清地骂道:“你还是人吗?”
长豫捏着她下巴的手往旁边一松,傅琅踉跄间带翻了茶案,人被甩到一边墙壁上,在一地冷茶水和碎瓷片里挣了几下,连头都没能抬起来。他整整衣袖,神色间是几乎有些孩子气的不快,“傅姑娘,你跟我谈这个?你自己想想,你算是个什么?我跟你说得着吗?”
他说完就走到那锁了的木门前,轻轻敲了几下,外面便问:“是谁?”
长豫道:“我,开门。”
门开了,长豫迈步要出去,突然往旁边一闪身,守在门口的人何等机警,对着飞扑出来的傅琅抬脚就踹了下去。傅琅这下真的没了声响,垂着头趴在地上。长豫对这小小的变故连头都没回,走出廊下,便是夜风挟着微雨卷过袍袖,有人赶上来替他撑起伞。门关得及时,仍是有几滴雨点落在门内,夏日潮热,过了许久都没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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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瑟很晚才回沧浪台,见丁觉和乌兰没头苍蝇一样在府里乱转,停脚一问,才知道是傅琅没回来。早就过了戌时,外面宵禁也有一阵了,近来平阳城里也有几桩事情,巡防营查得严也未可知。她知道傅琅心情不好,也许是没留神时间,被人带走盘问,便吩咐家人去找。
那人领命走了出去,片刻又回来,禀报道:“公子,宫里来人了。”
裴瑟本来盯着桌上那小指长的一条金红瓷鲤鱼,闻言立即抬头,见并不是齐王身边的监官,先松了口气。
那人一身湿滑雨水,急急忙忙行了个礼,还跪在地上便道:“公子,桐江决堤,请公子进宫议事……”
裴瑟只怔忡了一个微眇的瞬间,随即脸色一下子变了,猛然起身一边把他拎起来一边往外走:“派人去请丞相和几位太师了没有?还有三公子?”
那人道:“派了,不过公子这里最近。刚收消息,看样子是今早的事情。”他虽然自己也着急,但见裴瑟反应这么大,不由得添了一句:“公子也不必太过紧张,桐江年年都有状况,今年我们兵粮充足,又早有准备,不会有什么事。”
裴瑟嘴唇紧抿,摇了摇头:“年年有状况,可从来也不至于决堤。”
说话间已经到了沧浪台大门外,赤玉追上来,裴瑟信手接过雨披,翻身上马,却只是拿在手中,向黑漆漆的门里叫了一声:“丁觉!”
丁觉气喘吁吁跑出来,裴瑟道:“她要是亥时还没有回来,你就去找二公子帮忙。”
丁觉应了,见夜雨茫茫中裴瑟肩头转眼就淋**,丁觉道:“她下午还叫我想办法给她找房子呢,也许就是出去玩了。公子,你还是穿上雨披。叫她知道,又要生气。”
裴瑟听了那句“找房子”,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想法,却点了点头,披上了雨披。拾起马缰,又说道:“你还是现在就去找二公子,他多半等会也得进宫……丁觉,我把傅琅,就拜托给你,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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