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觉咧开嘴笑:“公子,你再不走,我得跪下求你了。”少年人的明亮颜色让裴瑟定了定心思,一夹马腹,一行人在渐成滂沱之势的雨中很快没了踪影。
桐江上一次决堤还是十年前,那年齐国刚刚战败,割地送世子一连串变故之下,第二年又出了桐江涝灾,当时说是饿殍遍地也不为过。裴瑟对那一年的记忆尤为深刻,她刚刚学着做这些事情,太傅已经没了,齐王的病一日重过一日。她那时羽翼未丰,谁都不敢信,一时之间不敢不听别人的,却也不敢全听别人的,更不敢拖延,还得板着脸孔,不能有丝毫慌乱。这一晚公卿大夫也是站了一地,围着沙盘,一道道命令发下去,到了寅时,平阳的暴雨总算停了。朝阳初升,一道淡薄天光洒进来,恍惚竟像足了十年前。
长豫看她神思不属,拍了拍她手背:“王姐,熬了一夜,也回去休息会吧。今日朝会,有我顶着。”这动作有些熟悉,是儿时太傅让他们背书,长豫悄悄叫她看自己画在书上的小人时候惯做的。她松了口气,这样的日子总算是有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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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瑟出了大殿就叫人牵马来,她这些年再急都不曾在宫中纵马,那些人一愣之下,连忙去牵了来。她上马接过马缰,微微一点头,便像箭一般蹿了出去。赤玉一连拍了几鞭,勉强赶上她,看了看她脸色,却不敢说话。一路拍马赶回沧浪台,裴瑟到了门口,还恨不得不下马就这么骑进去似的。府里空荡荡的,人影都没几个,裴瑟一颗心直往下沉,一叠声叫起来:“傅琅?丁觉!”
只有乌兰坐在书房门槛上,一见裴瑟,顿时两行泪落下来:“公子,傅姑娘没找到,丁觉和家里人都去找了……”
裴瑟站在门口,没搭腔,心跳渐渐快了起来。晨风涌进书房,桌上的纸页被吹得掀起来,又被那只做镇纸的瓷鲤鱼稳稳压住。有门客逛过来要找她论政,她恍若未闻,半晌才回那两人:“改日。”
赤玉拿着门房递来的帖子站了半天,终究开口道:“公子,是凌老太太的帖子……老太太请您过去,现在。”
不想要的硬着头皮也得要,不该来的一定会杀个回马枪。年年如此,事事如此。
裴瑟累得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两手覆在脸上。盖住了合住的眼睛,盖住了贪婪呼吸的鼻子,也盖住了微有颤抖的嘴唇。
她脸埋在手掌中,呼吸越来越慢,良久良久。赤玉不敢说话,又过了半晌,却听她闷声吩咐道:“今天乌兰跟我。赤玉,傅姑娘的事情,你替我想想办法。就算让他们把城门关了一个个地查,也千万……”
她说得太不像话了,声线都有了起伏,赤玉实在听不下去,忍不住叫了一声:“公子。”又道:“赤玉一定尽全力。”
裴瑟几口呼吸之后,缓缓把手拿了下来,眼睛依旧是清亮镇静的。她转过身往卧房走去,一边伸手扯下头顶玉冠。发髻经过一夜有些散乱,她又把发髻也扯开了,“乌兰,换衣服,去凌府。”
第21章第十三章(上)
这些年裴瑟身边得力的人都派了出去,乌兰又是一团孩子气,裴瑟到底不放心,骑马到了凌府,还在进门前叮嘱道:“乌兰,你知道礼数。凌府不比沧浪台松快,知道吗?”
凌氏百年簪缨世家,世世代代不知出了多少公卿将臣拱卫齐国王室。这位凌老太太是楚国人,与裴瑟的外祖母一向有些交情。当年太傅力保裴瑟掌政,这位凌老太太也出了不少心力。当时朝中有人反对裴瑟上位,便因为这些世家追随之下,难保不抱团党争。
凌老太太便把自己嫡亲的长子推了出来,分家分产,分出了一支单薄的林氏,就是如今的林将军。其余的凌氏子孙则就此抽身朝堂,安于封地。偌大世家全军覆没,加上太傅用命去搏的一番运作,这才让王后等人闭了嘴。
裴瑟那时便明白,太傅再是将自己看得高,但这番争斗,不过是为了王室正统不被王后攫握,和她是何人倒没有多大关系,重要的是她不是可承袭王位的男子。别人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她踩着一堂枯骨登上的却只是个有期限没名字的位子,风光无限之余,背后苦楚不能为外人道。
乌兰使劲点头:“我知道,凌老太太是要好好敬重的。”裴瑟便揉了揉乌兰的后脑勺。
这时刚过清晨,凌薮却已经是深衣严妆,坐在堂中看书喝茶。她鬓发皆白,人却精神,比裴瑟还精神一些。她见裴瑟来了,不说什么,先问她:“早饭用了没有?”
裴瑟点点头,凌薮却叫人去端早饭过来:“在宫里熬了一夜,又被我提溜过来,你在马上吃的风?”裴瑟只好拜谢,坐下吃了几口,便放下碗箸,才问道:“老太太这次叫得急,是有急事?”
凌薮一句客套话都没有,把手里扇子一收,问道:“公主,老身这些年竟都忘了问你,你给自己留后路没有?”
裴瑟道:“后路?不外乎是留在平阳,或者回东西两处封地……”
凌薮满脸不耐烦和她打哑谜的神情,“你傻了?”
裴瑟咬了咬牙:“晚辈不知道老太太所言是何种后路。”
凌薮道:“公主年年冬天都去趟燕岭一线,唯独今年遭了三四次刺杀?杀就杀了,没杀成,查不出来,就不查了?十年里勤谨得恨不得厥过去,唯独今年在事头上,又是秋叶原又是曲江的玩出花来?好女风倒没什么,谁都年轻荒唐过。可是给人看了荒唐编的好故事,你自己听过没有?还有陈国那个什么傅琅,安期楼出来的能是什么省油的灯……”
裴瑟道:“傅姑娘是齐国人。”
这么多年来裴瑟第一次打断凌薮的话头,老太太愣了一下,倒是笑了:“公主大了,有这样想护着的人,是好事,老身给你贺一声。只是护不了自己,护她有什么用?”
裴瑟怔怔抬起头来,正迎上凌薮的眼睛,听她说道:“护着她,好拉着她一起死么?”
裴瑟道:“不是……”她近来心思迟钝,此时才突然意识到凌薮这一通火是为了什么,起身掀袍子跪下去:“是晚辈错了。我不该……”
凌薮冷笑道:“不该什么?不该忘了叮嘱人别让我进宫,还是不该让你父王说漏嘴让我打听出来这些?”
裴瑟笔直跪着,觉得颈后凉津津,冷汗已经出来了,半晌才整理词句,重新开口:“晚辈错了。我不该把这些瞒着老太太。”
凌薮突然静了静,觉出了跪在地上的人的可怜,大夏天里出了一头汗,都不敢擦。十年前也是这样可怜,小小的一个人,身上穿的冬衣比人还重,却腰板笔直地在庭中跪到后半夜,一声一声地求:“请老太太帮帮太傅。”那天是大寒,天空闷着场雪,她脸都冻得紫了,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也没有说出“帮我”两个字。凌薮那时就烦,烦得整夜没睡,世上怎么有这么傲的孩子,还偏偏是她?这要是自家孩子,早就拖进来打到松口。
讨厌是讨厌,偏偏太可怜。越是矜傲,越是可怜。就可怜在和当年的她一样,该有的原本是想都不该想,想要的更是根本不要想。一年一年,事事如此印证。
凌薮曲起手指,在桌上敲了敲:“起来吧。我知道你怎么想,但时至今日,我再跟你说这些,固然为了不白白耽误了那些儿孙,也是因为你是个好孩子。”见裴瑟起身坐下了,才给她递了块手帕,“我看你也不是没想到,是压根没想。公主还不松口?你不说,我说。到了今日,你交给长豫的有多少?”
裴瑟沉吟着答道:“司徒、司空、太祝,这下面的一些。丞相本来就是王后的人。”
凌薮道:“这些都是不紧要的职位,但也被换了血。”
裴瑟仍是垂目敛眉的样子,“换成是我,也会如此。”
凌薮气不打一处来,哼了一声,“你?你不会。”
裴瑟没接话,凌薮又道:“王后这些年在你手底下讨生活,都能把你逼成那样。沈城的姜家被克扣了那么些年,金家的孩子一个一个往学宫里塞,用一次金印要你跑七八趟,你自己浑身上下都换了朱厌还被编到民间去,这些你能忍。眼下长豫回来了,日后你可就没那么好忍。”
裴瑟静静听完,死灰吹不起一般,半晌憋出来一句话:“长豫和王后不一样。”
凌薮道:“怎么不一样?”
裴瑟道:“他是我弟弟……”
凌薮气得把手往桌上拍去,竟真的是生气了,“你装什么傻?你弟弟从陈国回来该走哪一条路线,该花多少天,使团里是怎么样的严密,这些你不知道?他要真是把你当姐姐看,使团里能跑出那么个活生生的人来,还刚刚好就凑到你身边,刚刚好你就遇刺了?公主装傻装得没完了?”
她这一通说得着实重,只见裴瑟猛然抬起头来,眼光亮得惊人,一边急着起身,一边嘴唇抖了抖没说出话来,末了终于站起来,却说不出话,又重新跪了下去,屈身使劲磕了三个头,转身就往门外走。
凌薮向门外高声道:“今天是谁跟着公主?仔细看着,别装傻成真傻,傻得一会再让人砍了!”
乌兰在门口听了个大概,不过不是十分明白,心想预备着等会问公子。突然听凌老太太喊了这么一句,冷不丁吓了一大跳。门被推开,随后裴瑟快步走了出来。她脸色惨白得吓人,乌兰哪里敢问,连忙跟了上去。裴瑟一路走路带风,出了凌府,下人为她牵来马,她道了谢接过马缰,却没动。
那人见状问道:“大公子不想骑马?那坐我们府上的马车,方便得很。我叫他们预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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