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瑟摇摇头,踩着马蹬上去,乌兰赶紧也上马,跟她走了一会,转过街角,是陌生酒肆茶楼云集的一处街道。快到中午,满街尽是黄衫飞白马,黄土被马蹄带起化作暗尘浮在空气中,金碧檐角几乎可与皓日相抗。这不是回沧浪台的路,乌兰心中奇怪,却见裴瑟仰起脸来,对着炎炎日光看了一会。她的耳朵在日光中有些发红,看得清里面细如毛发的血管。脸颊也被照得发亮,肌肤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汗,像是透明的水光。
乌兰心里一突,隐隐中冒出一点莫名的不安。
裴瑟抬起手,掌心朝外挡了挡刺目光线,这才哑声说道:“乌兰,我忘记路了。”
乌兰看着她手上那枚青玉戒指被太阳照得透亮,出了一瞬间的神,拿不准裴瑟是要去找傅琅还是回沧浪台,只得问道:“回家吗?”
裴瑟放下手,看着太阳轻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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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琅趴在乱糟糟的地上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不知道时辰。这屋子里暗,不见天光,昨天点着灯,现在灯也烧完了。她慢慢起身,摸索着书架上上下下,也没找到火石灯油之类。这才想起昨天暗道之下是有灯的,还有人。
她摸着黑又走了一次漫长的阶梯,走到下面,果然有灯火,影影绰绰,却没有人声。刁钻难闻的气味已经漫了上来,傅琅问了一声:“小孩儿,你还活着吗?”
没人应声,傅琅在心里叹了口气。那么小的孩子,果然是撑不过。自己就不该睡,该早点下来——不过早点下来也不能怎样,药、水、吃的,什么都没有,总不能喂人家吃头发。
她这么一边走一边想着,简直要被自己逗笑了,而且真的笑出了声。虽然不过是轻轻的一声嗤笑,但在寂静地窖里却有些骇人。她继续走到阶下,却笑不出了。那孩子手脚被紧缚着挂在墙上,脸上全是血污泥土,看不出本来面目,但一双眼睛黑亮黑亮,直勾勾地盯着她。
傅琅脱口道:“哎,你还活着?”
那小孩盯着她:“你怎么还活着?”
傅琅也不生气,走过去看了看他的伤势。那些鞭痕皮肉翻卷,经了一夜,血迹**涸,倒没有发炎,大概因为这底下凉。一边问道:“怎么说得好像我就该死?”
那小孩别过脸去:“你也是坏人。”
傅琅道:“我是坏人不假,可没对不住你。你认得我?”
那小孩摇摇头:“不认得。但是你盼着我死。”
傅琅想起刚才自己笑的那一声,知道是引了误会,只好解释给他听:“我没有盼着你死,我下来帮你。”她说着便蹲下去解绑在小孩脚腕上的绳索,绳结并不难解,但绑得十分紧。那小孩看了看她动作,突然问道:“你哪里疼吗?”
傅琅“嗯”了一声,用指甲去抠绳索,咬着牙用力,总算抠开一边。她松了口气,指了指胸口:“窝心脚。”
小孩道:“他们为什么踢你?”
傅琅又去解另一边,“我想跑出去的。”
小孩道:“难怪。”
这只脚上的索扣不知怎么的,无论如何解不开。傅琅索性松了手,站起来又去解他手上的,仍然不好解。那小孩摇了摇头:“你不用解了,解开也没用的。”
傅琅正要上牙去咬,闻言问道:“怎么说?”
那小孩向暗室另一边看了一眼,道:“都到了这里,出不去的。”
那边黑,傅琅什么都看不清,便走过去看。小孩叫了她一声:“你别过去!”却来不及了,她走得快,脚尖已经踢到了什么软而僵的东西。
傅琅呼吸一窒,明知道那是什么,却强迫自己向下看去。是人的尸首,面目模糊,死了不知有多久,好在这地窖里寒凉,并没有生什么恶心东西。不过气味实在难闻,正是她刚刚在楼梯口闻到的,她小时候在这种味道里泡了数月,数年间都难以洗**净,记忆太过深刻,方才就觉得那气味熟悉,原来是这样。这人面目腐烂,手脚还算完整,躯体之下压着另一具尸身。傅琅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看清墙角里堆着大概总有七八具尸首,叠罗汉似的。
她其实早就想到。长豫“肖似其姐”,做事必然周到。上面的屋子关了木门,外面虽能听到人声,但是那里人迹罕至,想必还有人把守,断然不会有人找到进来救。除了长豫,也没人出得去,是个有进无出的地方。昨天她开了暗格,长豫也不提防,根本不怕她知道这些秘密,更不忌惮她认出自己,想必是有万全准备,更是杀心已定。
那小孩看傅琅僵在那里,叫了她一声:“到了这里的人,都出不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bgm-《假如爱有天意》
第22章第十三章(下)
那小孩看傅琅僵在那里,叫了她一声:“到了这里的人,都出不去的。”
却见傅琅转过脸来,神情十分平静,甚至还笑了笑,突然开口问道:“讲道理,就是要死,也总得通个名姓。我叫傅琅,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顿了顿,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半晌才道:“五十三。”
傅琅道:“五十三?这算是什么名字。”她又走了回来,重新蹲下去解他脚腕上的绳索,一边问道,“你们那么恨大公子吗?”
五十三茫然道:“大公子?我们恨她做什么?”
傅琅提醒道:“春天的时候,你还在城墙上冲她放箭呢。”她注意到这孩子突然年纪小,手臂却壮得不合比例与常理,一看就是自小勤于弓箭。
五十三道:“是我们公子要的,大公子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那是一条人命,可这小小的孩子对这件事如此麻木,傅琅觉得有点难过,又问:“你多大了?”
小孩道:“多大?我不知道……”
他父母都是奴籍,到了他,顺理成章也成了长豫家奴。像他一样的孩子多了,渐渐被主人发觉有用,起名太麻烦,就一二三四五地数下去。他们这些人跟了长豫多年,死伤大半,到了平阳时,他已经是领头的一个。刺杀裴瑟失手,他自然要受责罚。不过其他人该是没事,仍在府中做事。
傅琅一边听他讲这些,一边解开了绳索,站起来解手上的,“五十三,你担心他们?”
五十三摇头:“我们是连庶民都不是,有什么值钱,各自担心各自的。你不也是?”
傅琅一向最恨人提她的奴藉身份,此时却没脾气,摇摇头:“我不是。凭什么有人生下来就是‘奴’?谁生下来不是一样的?”
五十三像听了什么好笑的东西似的,竟吭哧吭哧笑起来。他胸口被烙铁烫了那么一下,笑起来疼得抽气,“我生下来就不是。公子是公子,庶民是庶民,我们是我们。”
傅琅觉得五十三说得也有道理。有些人生下来就是格外惨,要不就在人命不值钱的地方一天天地熬,算计人也被人算计,就因为她是“奴”;要不就在万人之上一天天地熬,被人算计还自己算计自己,就因为她是女子。籍别也好,性别也好,人被分类框死,“生来如此”这四个字,真是一种无可抗衡的悲哀。
她心想,不知道裴瑟找她找得怎么样了。往日是她去缠着裴瑟闹腾,可是留春节过得不好,之后又入了夏,天气也不好,要么下雨,要么暴晒,她就窝在自己房间。她不去找裴瑟,裴瑟就来找她。她趴在被子里还没起床,见裴瑟来了,就拍拍床边让她坐。裴瑟坐下来,从袖子里拿出那天晚上买的小玩意,绿眼睛蛐蛐,红眼睛兔子,黑眼睛鲤鱼,一堆有的没的,一股脑摆在她手边。
碧草叶子的香气散了些,她撑起手肘来闻那只草兔子,被子上就塌了一块,其他东西就势滚落到床里去。裴瑟见她不管,大概是怕压坏了,就倾身去捡。她身上有夏日雨水后的新鲜腥味,又是佛手香混着梅花香,她的气息铺天盖地倾覆下来。傅琅便转了转身,裴瑟的手臂轻轻擦过她的肩头。傅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整天想着配不上她,被这么一碰就往床头一缩,盯着裴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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