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辩驳道:“金将军想得太严重了。”
金申笑道:“大人是文臣,自有考量。平乱与平叛,一字之差,却大有不同。公主如何,并非小臣所关照。小臣今日所请,乃是请君上点兵,让小臣去燕岭平乱!”
那人也知道这番争执多数无益,金申回身来向长豫拱手,“君上,臣请命领军平乱!”
长豫摆了摆手,“此事事关重大,改日再议。”
公卿们其实对燕岭的事情心知肚明,只是隆冬抢掠民宿,放在往年自然是大事,放在今年却要居于次位。拿着兵符和半只金印避走的长公主裴瑟就像一把利剑一样悬在大殿顶上,众人明知是隐患,明知有不妥,可没人敢说,也没人敢提,便成了朝中人一块心病。而主少国疑,还不知道这位新齐王心中是何考量。相较之下,燕岭其实管也行不管也行。
长豫说是再议,却自然有门士谋客四处游说,又有些公卿原本就是做此想法,朝中默不作声者有之,愤愤不平者有之,顺水推舟者有之,更多的是人云亦云。接下来一连几天,朝中奏请平乱的呼声越来越高。齐王受此谏议,从善如流,便大手一挥,把平阳大营拨了一半给金申。顿时朝中称赞四起,都说这位少年新王有担当,来日必当领贤名。金申先领了五万精兵,即日挥师北上,向燕岭行去。
平阳学宫本来聚集了各国的士子儒生三教九流,惯常是无理搅三分,平时没事都能日日打嘴仗的。近来朝中出了这样大的事,却出人意料地静了下来,自然是有人暗中动作。学子们一个个大感无趣,出门的出门喝酒的喝酒,更多的就是像公西廷这样发呆。
她是裴瑟安排进来的人,在这个节骨眼上自然没有太多人与她亲近,不过她平时便沉默寡言,不好相与,倒也没有什么不同。她乐得清静,躺在榻上翻了几页书,随即便听窗外隐有呼啸风声,窗户关得不严,紧接着就有丝丝凉风刮了进来。
公西廷把书丢开,起来关窗。窗外是灰扑扑的平阳城,风卷扬尘上天而去。冬日漫长无聊,成日窝在房中,连她这样性子冷淡的也生出厌倦。她披了件厚衣服出门去吃饭,旁边的年轻儒生正在压低声音议论着金申领兵去沈城的事情,“真没想到君上年纪轻轻有这份担当,放在我,必然是攘外必先安内,先把大公子抓回来再说。平阳大营兵力到底是什么情况?怎么金将军只领了五万兵马?”
灰衣的年轻人算了算,“兵力怎么了?上次金申回来,不是说平阳大营至少有二十万吗?大概是领了精兵先行。”
那儒生撇嘴道:“这人惯常见风使舵,够精的,打头的都是骑兵吧?还怕蛮人跑了不成?”公西廷在他身旁坐下,他看了公西廷一眼。其实公西廷不过中人之姿,年纪又小,并不打眼,兼之性子冷淡,说话却是很有意思的,总叫人摸不透。他在学宫多年,看人看得极准,却摸不透公西廷——越是摸不透,越想深究。他开口笑道:“小公西,你是大公子救来的人,风声一松,禁军一走,那边没人管大公子了,你不去尽忠啊?大公子这一回真把事情惹大了,估摸着开春前总得回平阳来受罚。”
灰衣人道:“受罚?你想得美,你当这位君上是好招惹的?还有太后呢,能轻易饶了她么?”
公西廷难得开口道:“不能吧?命都难保。”
那儒生笑起来,“倒也没有那么夸张,顶多给块封地。你小孩子想太多了,大公子再做得出格,毕竟还是宗室长女。”
公西廷啃了口**粮,不再接话,却在心里冷哼了一声:我父亲还是朝廷重臣呢,动了人家的东西,照样要死。她胡乱喝了口热汤,又往怀里塞了几块**粮,儒生奇道:“你胃口不错?别是真要尽忠去吧?”
公西廷冷笑了一声,“懒得听你们这些人胡说八道,晚上不出来吃饭了。”那儒生便笑嘻嘻的,“我们胡说说到你心坎里去了?小姑娘家家的,心思那么重。”公西廷不再理他,转身出了门,却没有回房,径直朝后院去。夫子一连休沐几日,也是大感无聊,正盼着有人来找他说话,见公西廷来了,却大为头痛,顿时拉下一张苦瓜脸来,“公西,你又要说什么稀奇古怪的?”
公西廷抱臂站定了,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单薄少女身量,却有些世家威仪,“夫子,今天不说什么稀奇古怪的,只是要求你一事。”
夫子白胡子一抖,“你这是求夫子的态度吗?坐下说话!”
公西廷置若罔闻,伸出手来,“夫子,事情紧急,不坐了,借我名牌一用,我得借一匹马。”
夫子这才惊觉公西廷今天格外不对劲,这小姑娘往日总是一副厌世情状,穿都懒得穿、吃也懒得吃,今天却足足裹了两三层棉衣,怀里鼓鼓囊囊不知塞着什么。他警觉起来,“公西,夫子知道你心里有事,不可乱来。”
公西廷似乎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嘟囔道:“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这么多话。”随即俯身下去,随手抄起?*涎馓ǎ蜃拍且晃匏陌缀永贤纺源厦腿慌牧讼氯ァ?br/
平阳的冬日漫长寂静,午后的风在暖阳笼罩之下毫无暖意,缓慢吹过空寂的街道。砖地上残留着午间繁忙的风尘,此时无人惊动,只有一匹瘦马,四蹄有节奏地敲击着坚硬的石砖,径直向城东奔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公西要开大了
第80章第二十九章(二)
裴瑟看完奏报,便放到一边。赤玉拿过来看完,叹道:“公子,这次却没想到,世子没来沈城追捕,却派兵去了燕岭。”她知道长豫现在是齐王,只是还没有说顺嘴。
裴瑟显然兴致缺缺,“燕岭乱了,我都不知道。他也没有别的法子,做国君的总要先顾虑百姓。”
姜望沉吟道:“只是没料到去的人会是金申。他不是新近才封了将军?怎么升得这样快,一年间就领了平阳大营。”
裴瑟倒没回答,又问赤玉:“不管怎么说,总是不安稳。傅琅和丁觉收拾好了没有?让他们快点。”
丁觉懒洋洋从外面溜达进来,“好了好了,我早就好了。有什么好收拾的?”他后面跟着傅琅,怀里抱着个小包袱,正留神脚下,怕被门槛绊倒似的没有抬头。丁觉道:“这就行了吧?那我们走了?”
姜望笑道:“傅姑娘,我还没有道过谢。”
傅琅心说你要谢我的可多了,但不得不抬头应声,余光瞥到裴瑟的身影,“谢我什么?”
姜望犹豫了一下,“在汝南的时候,你也知道安期楼危险,又是旧地,却还是搭救了我们。”
他一口一个“我们”,俨然已经把裴瑟当做一家人似的,傅琅有气不能说,没好气道:“你懂个屁,这算什么,我那是自古侠女出风尘。”
裴瑟正低头看书信,听她说粗话,不由得皱了皱眉。身边的姜望却笑出声来,“我还没听说过这样夸自己的。”
傅琅道:“我就爱夸自己,我这么好,为什么不能夸?”
丁觉翻白眼道:“好个屁,好成这样还磨磨蹭蹭的不肯走,哪个侠女像你这样窝窝囊囊。”傅琅刚才在屋里把那一只小小的包袱打开又收起无数遍,最后是被他拖着出来向裴瑟道别。傅琅生怕他说漏嘴让裴瑟在姜望面前难做,抬脚就踩他,丁觉跳了一步躲开,笑嘻嘻道:“公子,那我带她走了?可以走了吧?”
裴瑟正拿起笔来写了几个字,随口道:“走吧,路上当心。”
傅琅虽然早就想清楚这次真的要走了,可裴瑟头都没抬。想到此去山遥水阔,再见面不知是何年何月,又是何情境,她还是有些不快,“就这样?”
裴瑟闻言抬起头来,坐在案边略微抬脸看着她,“路上当心,到了楚国就来个信。”
午后太阳穿过窗棂洒下一格格的光斑,落在她面庞上,光迹洒在耳朵上是透出一点橘红的血管,洒在眼下却像一片摇晃的新雪。傅琅心想上次下雪那天,自己没有跟她好好道别,不知道让她多难受,真是个讨厌无用的人。实则傅琅自己也不知道道别该是怎样,父母和春娘都从来没有教过她怎么跟人道别就离开了,也许道别就是不需要什么仪式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她点点头,说了声“知道了”便抽身往门外走去,却又被裴瑟叫住,“等一下。”
傅琅和丁觉回过头来,异口同声,“又怎么了?”
裴瑟道:“别等到楚国才来信,每次停脚的地方都告诉我。要是有人为难你们,不要争执,赶紧离开。南边不太平,难民多,人多的地方别往上凑,也别发善心给人家送钱送东西,你们送不过来的。脖子上别忘了涂药,隔几天就找医师看看。天冷就买衣服,下雪就不要赶路了。有人说什么不好听的,你们不要跟人家吵架。丁觉,你不要教她说粗话。南边湿冷,当心冻疮,买药预备着……”
丁觉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这都要说?公子,你什么时候这么絮絮叨叨的?”
裴瑟没理会他,上齿咬了咬下唇,声音低了下去,“傅琅,不是不让你选,是真的不行。”
傅琅盯着她的雪白齿列在淡红嘴唇上留下的那点印迹,恍然想起汝南城里她又借酒装疯的那晚,好像是抱怨过裴瑟不给她选择的余地,一力把她往楚国推。不过随口一句话,原来裴瑟都记得。
她总觉得裴瑟还是喜欢自己的,也许是幻觉,也许是真的,可是这件事并不重要。傅琅也知道裴瑟未必有多喜欢姜望。姜望确实不是坏人,甚至是个很好的人。可是裴瑟根本无暇顾及喜欢与不喜欢,身上的担子重到了她这个地步,自己如何并不重要。傅琅不怕出生入死,可是从来都是个要脸面的人,在裴瑟这里死缠烂打把脸丢尽了,到了自己都不可忍受的地步,最后才弄清楚一件事:裴瑟不要她。
请大家记住网站新地址http://.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