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的对手,这场况日持久的战争让他的性情变得多疑而暴躁,以至于怀疑上了自己最忠诚的士兵刘东来。
事情还要从一箱从地底挖出来的脏钱说起,所谓「脏钱」,是指靠犯罪行为赚取的,因金额太大无法洗白,不得不深埋于地底的不义之财,杨子雄贩毒多年,赚的钱不计其实,他给地底埋下的脏钱已经多到他自己都记不清到底有多少了,挖掘机一不小心挖出了一千万,这钱在f市没人敢拿,也没人敢说,谁都知道这钱是谁的,这钱自然也回到了它的主人,也就是杨子雄的手上。
这种事情放在当年本来不是个大事,可偏偏那个节骨眼上,由刘东来负责的一批货被边境缉毒警缴获,他白白损失了一千万,两个一千万放在一起,杨子雄觉得不对味了,如果刘东来说了假话,这批货没有被缉毒警缴获,而是他卖了这批货,私吞了这笔钱,害怕自己发现而把这一千万脏钱埋到了地底呢?
一旦开始有这个想法,他就停不下来了。他回想起了每一个刘东来表现不正常的瞬间,该笑的时候他为什么一脸严肃,该说话的时候他为什么发呆,该交班的时候他为什么会去上厕所,周围人为了一己之私,也不断迎合他毫无根据的猜忌,很快,他在心里就认定了刘东来就是叛徒。
刘东来当然也察觉到了自己处境不妙,他不顾生死安危,面见杨子雄力证清白,杨子雄对他还是将信将疑,嘴上宣称自己从没怀疑过他,但暗地里却派人暗杀刘东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杀了再说。
刘东来亦非等闲之辈,他自知杨子雄已不可能再容他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转头向西,向他孙德富,这个杨子雄遇到的第一个强劲对手递上了投名状,把杨子雄集团的核心机密全盘托出,包括其老窝,组织成员,贩毒渠道及窝点等信息,他就像官渡之战的曹操一样,力排众议,接纳刘东来加入孙家帮,并委之以勇信堂堂主之位。
胜利的天平就这样倒向了他,这场战争也进入到了最后一个阶段,决战。
在刘东来这个刑警的帮助下,孙家帮以迅雷不及掩耳血洗了杨子雄在f市内所有的贩毒窝点,消灭了其近乎一半的有生力量,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又直捣黄龙,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攻入杨子雄集团的秘密大本营,以血还血,以牙还牙,重溃杨子雄集团,一举奠定了胜局,为这场黑帮战争画上了句号。
1994年12月25号,也就是那一年的圣诞节,他代表孙家帮与杨子雄正式达成了和解,约定双方今后井水不犯河水,孙家帮不涉足贩毒,扬子集团不涉足走私,杨子雄集团可用孙家帮的渠道贩毒,所得一成收入归孙家帮,孙家帮每年需向杨子雄集团上交保护费,即走私收入的一成。
孙家帮是战争的胜利者而不是失败者,但在这个和约中,杨子雄不仅如愿得到了他们走私的渠道用于贩毒,而且他们每年还都得向杨子雄集团上交所谓保护费,当时孙家帮中不少人对此很是不满,甚至主张乘胜追击,一劳永逸的彻底消灭杨子雄集团,杀掉杨子雄和石康向死去的弟兄们谢罪。
的确,这份和约看起来实在是太过「丧权辱国」,但为人君者必谋定而后动,通盘思虑后再做决策,万万不能感情用事,他纵然恨老杂碎恨得牙痒痒,但老杂碎是石英健的儿子,f市市长是他的叔叔,f市刑警总局局长是他的哥哥,甚至是计生委主任都是他的远亲,整个f市几乎就是人家石家开的,他要是杀了石康,非进监狱不可。
而他不杀杨子雄,甚至还向杨子雄集团交保护费那就更是无可奈何,刘东来倒戈向他后,告诉了他一个关于杨子雄后台的惊天内幕,他要是敢打杨子雄和杨子雄的贩毒集团一点主意,那就是与赤党作对,与赤党做对的下场就是被坦克压死,就像政治风波里那些个头脑发热,一地鸡血的学生们一样。
当然了,这些考虑他是不用跟手下说那么多的,他在孙家帮全体成员的会议上只给他们算了一笔账,孙家帮每年走私的收入仅是杨子雄集团贩毒收入的四分之一,杨子雄交给他们的「十分之一」远远大于他们向杨子雄集团交的「十分之一」,他们不仅没赔钱,每年还净赚800万,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战争结束了,和平降临了。津河区内大大小小几十个帮派经他与杨子雄协商后分别被双方有序收编,群雄争霸的时代结束了,孙家帮与红枪会共治f市地下社会的两强体制被建立起来,直到六年后杨子雄集团被时年仅22岁的警校实习生石冰兰彻底消灭,这一体制才被打破。
经此一役,他放下了一切无谓的执念,变得无牵无挂,无畏无惧,不仅在跌倒的地方爬了起来,还比以前走得更远,他用了六年时间建立了一个以孙氏先祖为名的商业帝国——承宗集团。
承宗集团的基石是一座楼。战争结束后的第二年,他斥资千万建了一座看上去略显土气的七层小楼,这是他从老杂碎那里得来的灵感,他给这座楼起名叫红楼。
红楼的第一楼是接待大厅,最显眼处装裱着「红运当头」四个大字的书法作品;第二层是餐厅,他不但四处搜罗好酒,从香洲聘请厨艺精湛的大师傅亲自掌勺,还托汤姆森夫人弄来了不少名人字画,装点气氛,附庸风雅;第三层是桑拿浴房,酒足饭饱之后,客人可以来这里放松享受,他专门从石康的歌舞厅物色了数十名年轻美貌的妓女在这里提供服务,每个按摩包间内都有进口的双人按摩冲浪浴缸,一张仅供两人入座的小沙发和一张可控角度的按摩床;第四层是歌舞厅,有三个包间,所有设备都采用当时国际最好的产品,制造出一流的音响和灯光效果,每个包间内还有一个小型舞池,可供人兴歌起舞,尽情欢娱。第五层是客房,全套欧式装修风格,完全隔音;第六层是总统套房,装修更加豪华,内含暗室,性虐用具一应俱全;第七层是他自己的办公室,摄像头遍布。
任何一个官员,无论他官职大小,无论他心情如何,无论他是否愿意,只要他从一楼到七楼,享受了红楼的一条龙服务,他就成为了俘虏,要反过来为走私提供帮助和庇护了。
依托这座小小的红楼,他拿出杨子雄集团贩毒的分成用于铺路,铺路的手段可以总结为「五子」,即票子、女子、房子、车子、孩子,只要把这「五子」全方位关照到,上至中央,下至地方,任何一个官员都能轻易拿下,他就像蜘蛛结网一样,左右逢源,最终结成了一张复杂、实用、坚固的走私大网。
有了这张走私大网,他把走私范围迅速扩大至利润更为丰厚的石油、香烟和汽车,又以走私暴利涉足f市房地产业、娱乐业、体育业,零售业、制造业、餐饮业、能源业,至1996年,承宗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成立,旗下有包括承宗实业有限公司在内的全资子公司七个,控股公司五个,参股公司一个,注册资本达50亿。次年他就被f市政府评为f市爱国爱党的商界领袖之一,一时间,他的承宗集团成为f市闻名遐迩的巨型民营企业。
十年前,在他五十大寿的庆功之日,设计高达88层,总投资30亿的时代广场破土动工,他邀请了中央、省、市近两千名嘉宾,每人都发了一袋价值数千元的礼品,还摆下俱是鱼翅、鲅鱼、人参、燕窝的豪华宴席,那阵仗那排场真可谓是在无古人后无来者。
十年后,在他六十大寿的舞会之夜,他身居汤姆森夫人当年住过的庄园,坐在儿子孙东出生的大厅里,闭眼听着悠扬婉转的乐曲,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过去,他从没有时间去回忆,去忏悔,去反思,是癌症给了他时间去做这些无用之功,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老板,不好了。她是有备而来的,似乎已经逃出庄园了,后门有警车来接应。您看,是不是追出去?」
深陷于回忆的孙德富完全没有察觉到一脸汗珠的丁超,直到丁超凑到他耳边,用十万火急的语气说话时,他方才意识到铩羽而归的丁超和无比紧急的事态。
他早已在这庄园里布下天罗地网,没有孙威的帮助,石冰兰怎么可能仅凭自己就逃出去,孙威这样做会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如果叫石冰兰找到瞿卫红,找到那座山,他之前所布下的一切安排就都完了!
孙德富猛地睁开了眼睛,杀气凛凛地看了丁超一眼,丁超立刻带着庄园里所有的保镖往后门赶去,平日里就训练有素的他们并未闹出多大的动静,因此也没惊动到大厅里正在跳舞的人群,大概是里面的舞曲声本就很响,将这一切都掩盖了过去,否则单是听到警笛轰鸣,恐怕早就有人出来查看究竟了。
两分钟后,丁超垂头丧气回到了孙德富的身边,一语不发,孙德富见状长叹一声,两只手死死地攥着拳头,嘴唇微动,「叫……叫小威……叫他……叫他……」随着他断断续续的说话声,鲜血不断的从他的口鼻中溢出,他晃荡了两下,身躯像失去了脊梁骨般颓然跌倒在地。
「不好啦,不好啦!寿星佬晕倒了!」
看护发出了尖锐的叫声,几乎就在同一瞬间,大厅忽然间万赖俱寂,丁超一把将孙德富抱起跳下高台,众人默不作声地自动让出了一条路,狂奔的丁超额头上的汗水滴滴落下,喧嚣而繁闹的舞会愕然而止。
第080章:黑白无间(5)
注:本节内容的时间开始于原作第二十九章,在六十大寿的生日舞会上晕倒后,孙德富只打了一夜的点滴就返回了孙宅,他基本上整天都不说一句话,只见了一位来自美国的白人律师,但这天早上,他说话了……
这是一间布置的极其奢华的庞大卧室。
卧室里摆放着沉香木大床,衣柜等华贵家私物品,地上铺着伊朗产纯羊毛红地毯,墙上张贴着名家字画,如果打开顶上悬挂着七彩吊灯,这间卧室几乎可以和总统套房相媲美。不过此时此刻,吊灯却没有打开,透过玻璃幕墙洒进了几缕阳光,映照出一个老人孤独的身影。
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头发已经掉光了,脑门微微有些突,下面是两个有些下陷的眼窝,高而挺拔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周围是白色的山羊胡子。虽然他是坐着的,但是看上去他的身材绝对不矮,而且他整个宽大的骨架还显得他比一般人看上去要高大一些。满是褶皱的苍老面容使老人的两颊更显瘦削,他凹陷的眼眶里射出明亮的光,眺望着远去的夕阳,脸上带着种深深的落寞表情。
孙德富坐在那里,透过彩色的玻璃幕墙向外凝望着。天气晴朗的话,他能看见几公里之外的时代广场,但今天不行,今天的天气有点阴凉,风很大,还有厚厚的云层。这种天气对死亡倒是挺合适的,树枝上被风吹落的最后几片叶子飘落在下面的停车场上。
几天前,他把最后的遗嘱交给了亨利律师。今天,他终于做出了最后的决定,他备受病痛的折磨,这样做总比这么苟且活着要强,到了来世如果可以选择,他也许会尝试做一个好人。
他名下的资产超过110亿赤币。他拥有过一切曾经想要的东西——从游艇、飞机到女人,从欧洲的庄园、阿根廷的农场到太平洋上的岛屿,还有纯种马,甚至一个足球队。
他什么都有过了,除了家庭。家庭是他痛苦的根源。
他有过四个儿子——他们中的两个,也许是三个还活在世上,他们的母亲各不相同,但没有一个是他与亡妻所生,他亲手埋葬了那个他还来得及取名字的小土豆,还有他从来都没有爱过的妻子。
他有过两个女儿——她们的名字都叫孙红霞,一个已经死了,与他的亡妻与小土豆葬在一起,另一个是他十年前从孤儿院里收养的孤儿,她有着和亲生女儿相似的容貌,相似的性格,相似的歌声,所以他把亲生女儿的名字也送给了这个孤儿,有时候,他自己都忘记了此孙红霞非彼孙红霞。
可是如今他风烛残年之时,他的儿子和女儿们却没有一个人会为他送终,他不怪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选择了孑然一身,孤身赴死。
从呱呱落地到今时今刻,六十年间,他的前半生是个好人,一事无成,备受欺辱,他的后半生是个坏人,功成名就,为恶多端。他给自己写的墓志铭只有四个字——黑白无间。在这世上,没有大公无私的好人,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坏人,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一语成妄,一语成殇,一喜一嗔,一哀一乐,皆在一念之间。
十二年前,他在一念之间动了善心,从大火中救出了一个孩子,如今这个孩子再次遭遇险境,没有人能救这个孩子,除了这个孩子的父亲,尽管这个孩子从来不知道亲生父亲是谁,尽管救这个孩子会毁掉他亲手建立的商业帝国,甚至搭上自己的性命,但他不在乎,在临死之前他想做一件好事,不为别人,只为骨肉血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