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蒂亚诺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突然觉得他之前的每一句话都极不入流。卡卡要走了，而他却在忙着说笑话。可是他又为自己辩解，他怎么可能一时间接受这么多变化呢？

一周前他还是能干的罗纳尔多警官，因为人生第一起大案子的处理失当，长期依赖受害人的恨来支撑自己生活。一个爱吃甜食的天使突然来找上他，希望他能履行先知的使命，然后他们顺理成章地上了床。现在，这个天使也许是因为情欲的放纵而失去了灵力，正在被召回天上，等待他的可能是某种惩罚。

而他身为先知，却在十分钟前还错误地以为天使再也回不去了。

这个故事唯一不荒诞的部分，就是他确确实实地相信自己爱着这个天使。如果有人对此拒绝承认，他会去天上控告他们亵渎。

“我会去天上，去见见那个神秘的上帝。”

卡卡露出怔忪。他完成了任务，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城墙一般厚的乌云遮蔽了城市上空的太阳，面对怒风的喧嚣，整个城市静默地躲在黑暗里。这里的居民都做错过一两桩大事，也不再相信上帝会指引他们躲避电闪雷鸣。在天使到来之前，他们从未祈祷过看见他的光辉。如果能看见这样的奇景，他们也会忙着拍照而不是祈祷。克里斯蒂亚诺又一次感激这个天气来。要不是这么大的风，就会有无数的人来分食他的难过。

然而卡卡正在虚化成一滩越来越明亮的水雾，璀璨如所有的光都汇聚在了他身上。他没有实体，没有立足点，浮在克里斯蒂亚诺身边是他唯一的念想。

“你不必这样，你说过不喜欢我们的秩序……”

面前的雾气咬着嘴唇，克里斯蒂亚诺判断这大概是期待和窘迫。

“你能再恢复灵力吗？下次来是什么时候？一百年够不够？”克里斯蒂亚诺问，他敲敲脑袋，似乎在怨恨预见未来的能力在这件事上怎么不太管用。对面的卡卡茫然地摇头。“所以我可能等不了，得先去看看你。”

“天上很大，一定会有别的天使来接你，不知道还能不能碰上。”卡卡近乎完全透明的脑袋再一次凑近克里斯蒂亚诺的胸口，他要再听一遍让他忘乎所以的心跳。

“不试试怎么知道。”

克里斯蒂亚诺说，他拥抱着一片虚空，但还好，他的胸前还有一些色彩让他依稀辨认出了天使。

“即使碰不上了……Cris,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只不过……也许你朝天上看看，就能发现我。”

克里斯蒂亚诺赞同地重复了最后一句话，但他没有再听到回音。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他的手抓起一把沙子，除了虚无，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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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可能拥有虚无呢？这根本就是一个伪命题。

所以他要将这个命题击垮——这是克里斯蒂亚诺奔跑时脑子里唯一的想法。

他从沙坑里跳起来，跑出了他们经过的樟树林。他逆着风，感觉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腿。想要跑一条笔直的线，却不由自主地要向着另一个方向偏移，腿像被放在慢镜头里一样吃力地、无能为力地蹬着，这种梦他常做，但在他最想迅速逃离是非之地的这一天，很不凑巧地实现了。

在公园门口的雕像喷水池边，他停下来歇了歇脚。这时长长的雨丝已经在干涸的喷水池里荡起涟漪，池子废弃了很久，旮旯里全是淤泥，此刻晕开了一片深褐色的泥浆，倒映着天使雕像的侧脸。

罗纳尔多警官曾经很不喜欢这个雕像。这个青铜天使卷曲的头发朝两边整齐地梳着，高挺的鼻梁，还有刀削一般的面部线条，半眯着的眼睛空空洞洞。他背后还有一对呆板的翅膀，看上去十分多余。

克里斯蒂亚诺在浑浊的池水里看见自己和天使的合影。他猜想是卡卡的样子形成了视觉残留，以至于那天使都显得比以前精致了很多。

越来越宽阔的水面映出了整个雕像，克里斯蒂亚诺也从中看见了自己惊讶的神色。他还看见水里的翅膀轻轻地扇动了一下，好像有几片羽毛被风撩起来。雨水浸润了这对翅膀，让它们呈现出优美的弧线，停滞在要飞走的前一个刹那。

克里斯蒂亚诺定睛注视着泥污中天使的侧脸，觉得那上面出现了卡卡的表情。他确定卡卡经常这么笑，那种有点腼腆但绝对坚定的微笑。他们俩较劲儿时，他这么笑着暗示“我一定会改变你”，后来他们在隆隆的心跳声中相拥，他也这么笑过，意思是“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不是罪过”。

他使劲揉揉眼，抬头直视那个雕像。这一次，他真的看见了卡卡的脸。

雕像的眼睛猛地睁开了，后面第一次出现了一对眼珠。

仍旧是青铜的眼珠，不过却生动得仿佛下一秒就会跳出来。它们似乎泛着幽深的光，穿透水雾，停留在克里斯蒂亚诺身上。

克里斯蒂亚诺无法确定是这个雕像真的变成了卡卡的样子，还是从此以后，他眼中所有的人物都会成为卡卡在人间的肖像。比如超市里的收银员卡卡，公交车上的司机卡卡，婚礼上的新郎卡卡先生，某某部的部长卡卡阁下，荧幕上24小时滚动播放的卡卡新闻，又或者卢浮宫里永垂不朽的卡卡像。

又或者，卡卡的样子就留在这个偏僻的小公园喷水池上，守在克里斯迪亚诺周围，让他每天下班时能从数不清的罪恶里解脱一次，哪怕第二天这种罪恶又在加深。这个雕像会比天使更耐心，不可能在七天之后突然飞到大洋彼岸去。他会永远倾听并包容痛苦的罗纳尔多警官。

难道这就是天使口中的与自己同在？

克里斯蒂亚诺感到自己受了欺骗。这根本不是什么安慰——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人不可忍受。

所以他又开始跑了起来。天上连响了几个闷雷，一道闪电恰好打在前方的花坛上，但是他一点儿也不害怕。

屈指可数的几个行人躲在屋檐下，焦急地敲门，想求个避雨的地方。克里斯蒂亚诺尝到了一种肆无忌惮的优越感。他相信自己是先知，决不会死在雷雨中。他第一次知道当先知这么好，只要你盲目地相信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幻想，就可以克服一切阻碍。

他跑过了三个街区，二十二个岔路口，横穿了一条大马路，让他和卡卡一起去过的那家超市在眼前呼啸而过——跑得越来越快，风雨终于完全不成为阻力。

前方层层叠叠的水帘缓缓拉开，他看不见脚下的路，但一个崭新的预言在眼前露出棱角。他看见一对白色的翅膀迎着风雨舒展，遮蔽了半边天空。他看见一个斜屋顶，雨水正沿着藏青色的砖瓦滑入排水管。屋顶被凿破了一个小口，雨水泄洪一样灌入其中，屋子里的水壶、枕头和扫帚在深水中沉浮。他还看见一架软梯从云端垂悬下来。

脑海里惊现一道闪电，让他浑身颤栗。白色翅膀的天使突然抬头，露出了面容，一张陌生的脸和屋顶的画面重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