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里安静得连鸟叫唤的声音也没有,风吹得竹叶沙沙响动。一向鸟鸣花灿的巴蜀卧龙谷此刻寂静得像死去了一样,过了半晌,一道闷哑的声音从三丈外的树丛中传了过来:唐公子,请回。
唐笑之手中折扇倏然顿住,几点星红的花落在扇面上,他用手轻轻捡去,忽然悄无声息地笑了。
那几枚零星的软红,在漫漫青山中烧起一片旺盛不熄的火原。
几道黑影从林子里缓缓走了过来,把树下两人包在一个圆里。为首一人拔出身后长剑,冷声道:蜀中唐门的手再长,可这卧龙谷也不是唐家地界。
唐笑之手腕一抖,陈旧发黄的扇面骤然炸开四分五裂,露出其中雪亮的精钢扇骨、黑金扇面来,碎纸飘飘洒洒散开落在溪水里,不一会儿就被冲远了。
“唐家?唐家算什么。”唐笑之眉峰一剔,朗声笑道:“我唐笑之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地界。”
软和的空气里慢慢渗透进兵器的冷光,刺激得叫人忍不住眯起眼睛。
树下坐着的道士忽然咳了半声,淡然道:唐公子,请回吧。然他话音未落,黑衣人已冲了上来,寒光冰冷如霜,剑气纵如长虹。另一道黑色鞭影滑腻腻缠上来,并着三把长刀卷起阵阵寒光,直冲唐笑之当头砸下。
那道长耳边听他一声轻笑,“如今可由不得我了。”
他似乎每次出手都很不得已,于是他只好出手。
扇影翩若蛟龙,在风中划过堪称艳丽的紫色幽光,瞬间便已逃出钳制。裹着厚实布甲的右手操动着几线肉眼难见的傀儡天丝,扇子在空中转了个旋,稳稳落在左手,与右面当空劈来的长剑贴身滑过,发出令人骨酸的金属交击声。
傀儡娃娃安静伫立在地,仿若真人的身上迸射出无数寒星。
只眨眼的功夫,有几人身上就沾了唐家的傀儡暗器。唐笑之不由摇头,“可惜可惜,唐家不许用毒的规矩一向是最麻烦的。”忽地,一股劲气从扇骨传来,他略一惊,展开双臂,后腰下坠几乎与地面平行,飞身而退。
那几个黑衣人一时也不敢上前,只将圈围得更密,包裹成一个阵势出来。
唐笑之安抚似的拍拍傀儡娃娃的脑袋,声音也是懒懒的,“这阵法可谓精妙,更配以八卦之像,可惜如今你们只剩了五个人,想来威力也是大不如前。”
为首黑衣人后退三分,一声令下,五人纷纷紧握手中武器,绕成一个半圆形,动作架势干净利落。
树下光影一闪,那长袖宽袍的道士忽然站起抢入阵中,剑影含云带雾哗然而过,刚听一声低喝,拿刀的黑衣人手臂上已中一剑,血水窜流不止。另有同伙赶紧上前扶住他,那道士一身道袍饱浸了鲜血,长发束于脑后,长袖飘飘,挺秀俊逸,腰后歪插一根碧玉笛子。虽负伤累累困倦寂落,眼中却一派云淡风轻优雅从容,令人不敢逼视。
此刻他身负剑匣,掌中两道剑气光寒迫人,剑身许是饮满鲜血,也发出嗡嗡震颤声。那道士周身剑影翩飞,恍若裹挟着苍山云海而来,黑白的长袖拂动间,像是战场里忽然闯进的一只清高的鹤。黑衣人之刀与他之剑相交,一个个知他武功厉害,于是接连轮番而上。那道士本已负伤,早是强弩之末,如今强撑着一口气,一时险象环生。
眼见道士气势愈弱,一黑衣人冷不防从旁杀来,刀锋直刺他后心。却不料一声刺响,大刀被一股气劲冲得飞脱出手,长三寸的尖头暗器从黑衣人胸口穿进去,洞开一阵血雾,把他死死钉在了一棵老竹子上。
春天温暖和煦的春风里透着鲜血的腥气,空气里躁动不安的气氛让人头皮发麻。
头顶不知何处而来的黑鹰尖啸一声,环绕三圈而去。唐笑之眉头一蹙,知晓是对方传讯的手段,不出半刻,敌方的杀手就要到了。
他转头看了一眼那位道长,那道士坦然回望过来,温和的眼睛亮而秀气,那是一双看惯了襄州茫茫云海,参惯了真武四象八卦的眼睛,乍然出现在江湖血雨腥风里,不知会挑起怎样的风浪。
那道士定了定,忽地眉头一耸,长剑拄地,整个身子的力气都靠了上去,只用手捂住嘴,血猛地从指缝里冲了出来,淅淅沥沥滴到地上。
唐笑之心知不能再拖,等待敌人援军到来,即便他们能脱身,只怕这位道长的身子也要撑不住。正沉吟间,那位真武悉悉索索摸出身后的笛子,满是血水的手把笛子也给染得斑斑驳驳,凑近了唇边呜呜地要吹几下,然而从笛管里冒出来的全是血,一时声音也发不出。
唐笑之一边用扇子挡着几个黑衣人,一边瞥了一眼。本只以为这是他传讯用的工具,可这一看,顿时如晴天霹雳当头而下,当下飞身而去一言不发冲上前,抓住那真武的领子甩开他的笛子,随手丢个了烟雾弹,直接从卧龙谷旁边的险峻的山上滚下去了。
那真武在他抓住自己的时候,身子已然一软,整个儿倒下去了。倒是唐笑之,本来好好的衣服和没受伤的手脚,在尖锐的石头树枝泥土上滚了几十米,上上下下全是细碎的伤口。
还没滚到平地上,头顶上坡上浓烟滚滚黑云阵阵,晴天响雷似的炸开一团黑烟,破碎的衣服武器甚至人身体的碎块夹杂着花瓣和树叶纷纷掉落下来。
唐笑之耳朵里轰隆一声,身下石块泥土震动陷落,炸得他三魂去了六魄,眼睛前面一黑,差点儿就被那只笛子的余威给轰晕过去。
他一只手勉强抓住坡上的竹子,另一只手护着真武的头,没带护甲的左手被石头砸得一片血肉模糊。他用腿把真武给卡在自己和竹子中间,那真武倒是安安静静一晕不醒,头被护在唐笑之胸口,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睛上,头上的冠带七倒八斜长发像浓云一样铺散在身上。
唐笑之觉得他清俊好看,看得心里喜欢,又忍不住叹气,对自己说,唐笑之啊唐笑之,这个时候还想着美人,你迟早被自己的性子给害死。
他本来只出了三分的力,想看一看这位道长的底牌究竟是什么。想来他也不是忽然发了什么善心想要救人,只是觉得看一个这样清风明月般的道长被逼到角落里,也是叫人愉快的一件事。
他的本性当然是有些恶劣的,可是千算万算没想到,这真武的手上居然随身带着江南霹雳堂的火药暗器,把他也给轰得七荤八素。
这得多亏了本公子书看得多啊,他想。卧龙谷离唐门有些远,但是离他曾经住的小院子倒是很近。这位道长的身体估摸着也是不能随便乱动了,唐笑之耸了耸肩,安慰自己道:能拐到一个美人,其实倒也不算亏。
既见君子
天上的星星密密麻麻数不清,远处的山一层层像被染了厚重的墨,从这个角度往南看,唐家的楼高高伫立在这个天地间,像站了千年百年,并且永远也不会坍塌一样。
他知道,唐家的屋子高得看不到头,唐家的院子长得走不尽,那高而阔、深而远的建筑,那些面容精致的傀儡木偶,华丽珍贵的珊瑚珍珠,都在告诉整个武林,这儿是唐家,更是恢弘。
谁的声音嗡嗡响起来,“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不满意呢。”
于是所有人的眼睛都朝他看过来,问:你的血是唐门的血,你的骨头是唐门的骨头,你的心,在哪儿呢。
这巴蜀有名的浪荡公子在梦中顿时惊醒。
眼前是夜晚的巴山,山高了,人离天就好像很近。他坐在山顶一处石台前,头上连片瓦也没有,月亮圆圆满满的,清辉照满了整个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