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桌上安安静静放着一台黑色的琴,他伸手在琴上按了按,随意挑动了几根弦,脸上笑意愈浓,“既然到了,为何不叫醒我?让重伤未愈的客人在荒山中等这么久,倒叫我失礼了。”他一边说,一边拂了拂衣袖,站起冲身后抱了个拳,“在下唐笑之,还未请教?”
真武自树影中缓步走出,道袍宽袖,头上的冠带翩飞,摩擦出一点儿细微的声响。
此时月上柳梢头,山顶、树边流云纤纤,月色是浅的,落在他的衣袖上,把那振翅的鹤衬得活了一般,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而去。
他甩了甩拂尘,带起一阵风,风里满是水墨色的清辉,温和淳净。
“不曾谢过少侠相救之恩,未料到惊扰了阁下,实是不该。”他后退一步,一手持于胸前,行了个礼,“贫道真武沈南风。”
“哈,”唐笑之摆摆手,“我这人荒唐惯了,难得做一次好事,并不想惹祸上身。阁下这个时候来找我致谢,我倒有些惶恐。”
沈南风瞧了一眼他,站直了身子,眼神清亮如刀锋,他淡淡吐了一个字:信。
唐笑之愣怔了一下,“信?什么信?”他也看了看沈南风,那眼神温和又亲切,像天上温柔的月亮。
温柔之后,就是肃杀。
沈南风拔剑突起,那剑法不似太白的飘逸潇洒,也没有天香的细腻缠绵,剑气过处,山岳浩荡,云海茫茫。
唐笑之也不躲,见那剑气在他面前一尺处停下,微微躬了躬身,接下了这个警告。
沈南风收剑,转身,踏着一地清萧月色往山下走,“阁下救我一次,是为因,阁下取我的信,是为果。因果循环,我不与阁下动手。可这信,却也不是这么好拿的。江湖险恶,还望珍重,今次一别,有缘再见。”
唐笑之半倚在树上,看他渐行渐远,忽地朗声道:“可是‘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的南风?”
沈南风的脚步顿了一顿,头也不回地下山了。
唐笑之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心道这个道士很有些意思,救了他一次,非得用自己的方式还了这个情。可惜他唐笑之,从来只怕自己身上的红尘俗气太少了些,更不怕惹上麻烦。
他从袖口抽出一张染满了血的信,手一扬,把纸震碎成雪花片儿,飘飘零零。
他最怕的事情是寂寞,如果每一天都那么长,那么周而复始,他简直要不知道自己那么长的人生还有什么趣味。
可惜他时常会觉得寂寞,哪怕用尽了一切法子去追求刺激,世上的无趣总是那么多——歌舞楼的红灯笼,春庭院的酒水,巴山翠海的夜景,也无法填补心中空洞。
唐青容是在三天后找到唐笑之的。
她见到唐笑之的时候,一向会比平常更严肃点儿。于是唐笑之想了想最近做的事,觉得自己很安分,就摸了摸鼻子,“师姐,是要请我饮酒吗?”
唐青容本来就黑的脸更是沉了三分,扇影如飞,直指唐笑之眉心。唐笑之拍桌而起,急退,从门中一跃而出。
扇上的尖刺近在咫尺,唐笑之再退,直到退无可退。于是从背后轻轻拿起了自己的扇子。
钢骨相交,他连退几步,笑吟吟道:我一向不是师姐的对手。
唐青容怒道:如此不知上进,还不把你手上的酒放下!
朋友相会总会用酒来招呼对方,可惜他和唐青容算不上朋友,唐青容对他更是有三分的成见。
“三天前,你去过卧龙谷。”
“我每日都在这巴蜀闲逛,去过卧龙谷是肯定的,可我却不记得何时去过,也许昨天去过,也许明天也要去。师姐为难人了。”
唐青容一把摔出三寸长的暗器,上面沾着的血早已枯了,只剩了被火药轰过的痕迹,“这是外门的人从卧龙谷的竹子上拔下来的东西,别人不认识你的东西,是觉得我也不认识?你好大的胆子,青龙会也去招惹?”
唐笑之暗暗叹了一口气,也来不及怪沈南风的炸药叫他来不及善后,只能垂了手,走进门内,思前想后也不知说什么,就顾左右而言他道:青龙会?我救他的时候,也未曾知道他就是青龙会的啊。再者说,这天下暗器长得像的,也多了去,再再者说,唐家也不是没有火石暗器,他用的也未必是霹雳堂的东西…
唐青容几乎要一扇子敲破他的脑袋,沉声道:三日前,父亲收到的密信,让这批暗器武器改道而行,和你有没有联系?
唐笑之一口水呛了出来,“师姐今天忽然如此高看我,倒叫我受宠若惊,可惜我这人一等一的怕麻烦,师姐也是知道的。”
唐青容冷哼一声,临了丢给他一句话,说父亲让他去护送这一次的暗器。
这真是天大的麻烦了,唐笑之往椅子上一躺,眼睛却眯了起来,心里也不知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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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字,只是……意难平。”袖口宽而黑沉,从微凉画卷上轻拂而过,卷起细微的叹息声。
“哦?”白衣人浅笑沉吟,提了提笔又放下,“你倒说说,何意难平?”
黑色道袍下的手细细卷起那幅字,轻放在书画架上,“天下无英雄,山河皆寂寞。”
白衣人嘴角一动,又恢复了往常闲散的样子,随口问道:“沈道长,你入世修道三个月,可捡得两三点凡心?”
沈南风苍白的手指点了点柜子,摇头道:“世上苦乐悲欢,皆有因果。我身在红尘,却不知何处更可觅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