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相视一眼,已明了尹昌年之意,李(忄隆)王妃慎氏为慎守勤之妹,和被驱逐出宫的李怿之妻是姑侄关系,为人贤良淑德,对李(忄隆)暴政多有劝阻,不说别人,就是眼前的尹昌年母子也受过她的救命之恩,李(忄隆)杀老爹后宫嗨起来的时候,直接跑到尹昌年宫外,用剑敲地喊她出来,尹昌年自然不敢露头,待李(忄隆)不耐烦准备自己杀进去时,幸的慎妃及时赶来阻止,众人也多受其保全之恩,反正之后李(忄隆)后宫杀了一批,囚了一批,单这位慎氏降封为居昌郡夫人,在其兄慎守英府中安置,这待遇连李怿结发之妻小慎氏都没有。
李(忄隆)或许是个混蛋,但他与慎妃之间感情很深,由成亲以来共生五子四女,可见一斑。
柳洵点头道:“既如此便双管齐下,以居昌郡夫人之事迫燕山君就范,再以重利软言劝得钦差早日颁诏册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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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朝鲜君臣把什么都想明白了,可二位钦差好像看上了三千里江山风光,一点都不着急。
王廷相倒是还好,整日里在太平馆与来访的朝鲜儒生们吟诗唱和,纵情山水,那位副使丁寿却终日里不干正事,走街串巷,游弈于两班府邸,朝鲜群臣对着二位好话说尽,恨不得把国库搬出来以示诚意,他们就是不松口册封之事。
没过几天,李怿等人就没心情操心他们的事了,建州三卫大举入侵,平安道告急,如今的朝鲜边军可不是成化年间鱼有沼率领征讨建州的时候了,边境承平日久,兵备荒怠,被建州打的节节败退。朝鲜众臣对救援的事还没议出个章程来,东海那帮子野人女真也来凑热闹,咸镜道甲山、昌城被围,咸兴府飞马告急,请求援军。
李怿这个上火,他那个大哥李(忄隆)倒行逆施,十多年国王当的是有滋有味,要不是被自己老妈和朝中大臣联手坑了一把,估计现在还在朝鲜八道满处征集处女采红呢,那时女真人怎么没出来闹事,这帮蛮子觉得自己好欺负么,还是哪个王八蛋在暗中坑自己。
丁二爷表示很无辜,建州女真的确是他招来的,野人女真和他真没关系,历史上这帮蛮子也入侵过朝鲜,只不过延后几年,可现而今建州三卫吸引了大批朝鲜边军,这帮东海女真人只是大脑回路慢了点,又不真是傻子,这种占便宜的事岂会错过。
甲山那不毛之地丢了也就丢了,反正百姓就如同野草,割完一茬太平了还会疯长出来,可昌城是朝鲜主要产金地,万万不能有失。朝鲜朝堂上难得一次高效率,将援军飞快的定了下来,至于领兵大将么,当然不能用燕山旧臣,五军都总管柳子光当仁不让,率军救援咸镜道,右议政朴元宗领兵赴平安道解围。
两路大军开拔,李怿又要忙着命人安排粮草支援,一时间焦头烂额,好不容易松了口气抱着脑袋坐在欢庆殿内,唉声叹气,直到瞥见旁边裙角才发现慈顺大妃尹昌年不知何时来到身边。
“母亲!”李怿满腹委屈一语道出。
尹昌年伸手将他揽入怀中,温柔的抚摸着他的头发,道:“别担心,我母子连这十余年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你注定会成为太祖、太宗那样的有为之君,母亲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体会着尹昌年温暖的胸膛,李怿伸手环抱住她,心情逐渐平复,静静不发一言,这样静谧的画面最终被柳洵打破。
“殿下,明使终于同意颁诏了。”柳洵兴高采烈道。
“真的。”这么长时间糟心事总算有一件开心的,李怿高兴地跳起来。
尹昌年疑惑道:“他们何以突然松口?”
“据说是因为听到边境战事,他们担心事态扩大影响归程,打算完成使命早日返回大明。”
“马上安排典礼,就在仁政殿里,明日接诏后寡人即刻登位,”李怿又用力强调了一句,“真正的登位。”
柳洵领命乐呵呵地去准备了,李怿回首却见尹昌年蛾眉轻蹙,低头沉思,不由开口问道:“母妃可是觉得不妥?”
尹昌年摇了摇头,道:“只是觉得有些心神不宁,王儿可否缓些时候举办大典。”
见李怿面露不解,尹昌年解释道:“我想给揽月阁送一封信,请人相助。”
“明淑姑姑?”李怿问道。
尹昌年缓缓点头,探询的看向李怿。
“不,我一刻都不想等了,寡人要做名副其实的朝鲜国王。”李怿张开双臂,仿佛要将三千里江山全部揽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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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对照铜镜整理衣冠的丁寿,王廷相迟疑道:“贤弟,你可想好了?”
丁寿束紧腰间玉带,对自己打扮很是满意,轻笑道:“图穷匕首见,到了交底的时候了。”
见王廷相欲言又止,丁寿笑道:“子衡兄有事尽管明言,若是担心今日安危,可借故缺席,小弟一人应付得来。”
“愚兄既陪你走这一遭,便是同生共死,断没有独善其身的道理。”顿了一顿,王廷相又道:“只是这几日所见所闻,那李(忄隆)之罪罄竹难书,比之桀纣隋炀也不为过,当真要助此等人复位?”
对着铜镜摆了摆表情,笑了笑,咧嘴龇出一口白牙,丁寿才道:“皇上旨意如此,即便李(忄隆)不配为君,也要皇上下旨罢免,岂能扰乱纲常,以臣废君。”
摇了摇头,王廷相道:“话虽如此,可李(忄隆)所为已是众叛亲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朝鲜臣民岂能再容他复位。”
丁寿转过身来,正视王廷相道:“朝鲜不过池河之水,能覆小船扁舟,我大明却是艨艟巨舰,一旦开进便是水溢河干,这个道理朝鲜两班应该清楚。”冷笑一声又道:“蒙元忽必烈曾言:谁家无忠臣,桀纣隋炀,虽为暴君却非无能之辈,自有其过人之处,况李(忄隆)为王十二年者。”
王廷相哑然失笑:“就知道劝不住你。”心中谓然一叹,“为兄也只能言尽于此,只望你我不会渐行渐远,能全了这份手足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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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政殿,为昌德宫正殿,高大庄严,装饰华丽,这一日朝鲜众臣都以冠冕朝服,仪态庄重,李怿虽和他们站在一处,众人却是众星捧月的将他突显出来,得意至极。
相对他们,另一边一位身穿衮龙服的中年男子却是孤零零的没人搭理,脸颊消瘦且带有病态的潮红,双眼布满血丝,冷冷地看着意气鹰扬的众人。
李怿缓缓走到他的身边,众臣识趣的自动退得远远,“王兄,今日之事还要拜托了。”
男子便是被废为燕山君的李(忄隆),闻言冷笑道:“客气,如今我能为殿下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只盼着殿下言而有信,能保我妻平安。”
“那是自然,毕竟也是王嫂,寡人自会照拂。”
李(忄隆)冷笑道:“连自家妻子都不得保全之人,竟作保照拂他人妻子,看来我是真的疯了,当初相信你们的鬼话。”
脸色一变,李怿恶狠狠道:“李(忄隆),你若能保住自家妻儿又何须求我,识相的把这出戏演完,不但王嫂,连你也未尝不得善终。”
李(忄隆)还要反唇相讥,忽听门外唱名:“大明钦差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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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王二人在大汉将军的簇拥下昂首而入,哗的一声,大汉将军位列两排,王廷相与丁寿面南而立,面色肃穆。
李怿向李(忄隆)使了个眼色,李(忄隆)心中气苦,当日即位之时他都借故未行跪礼,没想到如今被逼逊位,却要违心下跪,形势比人强,虽万般不愿,李(忄隆)还是上前跪倒:“臣李(忄隆)率小邦臣工恭迎圣谕。”身后李怿及群臣尽皆跪倒。
王廷相展开圣旨,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朝鲜国主李(忄隆)奏报因世子夭亡,哀恸成疾,不能理事,其弟怿既长且贤,请以国事相托……”
跪倒的李(忄隆)拳头紧紧握住,牙齿将下唇都咬出血来,才忍住没有暴跳而起,李怿却是洋洋得意,王廷相诵读旨意语速突然加快,“经朕详查,(忄隆)所为乃受怿之迫,李怿不遵臣道,以弟废兄,目无君父,着令锦衣卫缉拿看押。”
李怿还没没反应过来,丁寿一步上前,将他扣住,另一手扶起李(忄隆),笑道:“某等迟来,殿下受委屈了。”
幸福来得太快,李(忄隆)才反应过来,感激涕零道:“皇恩厚德,小邦感激不尽。”说完这位朝鲜国主直接跪下行拜礼。
朝鲜大臣即便脑子慢的现在也反应过来了,柳顺汀大喝道:“侍卫何在,今有人劫持大王,还不救驾。”
殿下伫立的朝鲜宫廷侍卫立刻冲入,迎面正撞上丁寿带来的大汉将军,这些高大汉子皆是锦衣卫中精挑细选的大内侍卫,岂是朝鲜侍卫可比,刀光乍现,血洒宫廷,当前几人被大汉将军长刀直接斩为两截,随后其余大汉将军持刀上前,将群臣圈在了当中。
“没想到海东之地竟有人想与我天下第一卫的锦衣健儿争锋,”丁寿面对群臣冷笑道:“对天使不敬便是对皇明不敬,虽太祖有言朝鲜永不征伐,却不吝出王师以惩不臣,尔等可想妥了?”
看着大汉将军犹自滴血的长刀,朝鲜众臣噤若寒蝉,可若是让李(忄隆)复位,以那位爷的疯狂性子朝鲜八道又是腥风血雨,如今众人不知几位能存活下来,一个个垂首不语。
生死攸关,燕山君复位其他人只是九死一生,李怿可是死的妥妥的,不顾手腕疼痛,大声喊道:“李(忄隆)你不顾居昌夫人死活么?”
李(忄隆)立即面露难色,他如今有挂念的只有慎妃,可若是就此功亏一篑却是可惜,爱妃与江山孰重这样的问题立即让这位朝鲜大王陷入两难。
丁寿指尖用力,李怿只觉腕疼欲断,再也发不声来,丁寿施施然道:“大君若说的是蛰居慎府的中殿娘娘,就不劳阁下费心了了。”
李怿如见鬼魅,结结巴巴道:“你……你……如何知道?”
丁寿笑得如同一只小狐狸,道:“这几日汉城府里走街串巷,倒是打听到不少消息,恰巧本使手下倒颇有潜形匿迹的人物,算算时间如今王妃娘娘恐怕快要进宫了。”
这时听得殿外又是一阵阵喧哗厮杀声,一名侍卫冲了进来,“不好了,羽林卫大将慎居弘率军哗变,攻进来了。”
李怿恨恨地一跺脚,“这些居昌慎氏余孽早就该杀个干净。”
柳顺汀一下冲了过去,抓住那侍卫肩膀道:“他们到哪了?”
那侍卫被老当益壮的柳大人晃得一阵发懵,清醒过来道:“已经杀过了进善门,马上就要到仁政门了。”
过了仁政门,便是仁政殿,这里如今群龙无首,如何抵挡,柳顺汀手脚冰冷,茫然无措,柳洵老头儿也冲了过来,大汉将军想要拦阻,丁寿摇手阻止,听着不远处的厮杀声,柳洵低声念叨:“还有时间。”
“对,还有时间。”柳顺汀反应过来,殿上明使人少,只要抢回李怿,再拿住燕山君,就能逼得叛军投鼠忌器,当年反正不就是如此么,至于得罪大明,走一步看一步吧。
呛啷一声,柳洵从侍卫身上拔出一把宝剑,看着柳老大人还有如此豪气,柳顺汀信心大增,大喝道:“逆贼燕山君勾结匪类,冒充大明天使,企图作乱,众将快将……”
“噗”的一声,柳顺汀胸口被长剑一下刺入,看着刺向自己的柳洵,吏判满脸的不解,柳洵用力,长剑没入直至剑柄,抱住柳顺汀,柳洵低声念叨:“事不可为,现在投诚还不算晚。”
放倒柳顺汀,不顾满身鲜血,柳洵向着众人大喊道:“吾等受李怿所逼,昧心屈贼,今大明皇恩浩荡,助我主复位,尔等还不顺天应人,更待何时!”
李怿被气的说不出话来,指着柳洵道:“你……你……”,丁寿可不会让他有机会毁了这大好形势,一指将他点昏了过去。
随即向着李(忄隆)微一欠身,丁寿笑道:“殿下请下谕令吧。”
李(忄隆)郑重点点头,大声道:“寡人蒙大明皇恩复位,尔等还不跪下。”
柳洵第一个没节操的跪下,随后便是陵川府院君具寿永,他和李(忄隆)是儿女亲家,自问保全的机会能大点,有人领头,其余大臣虽然心中担忧还是在大汉将军虎视眈眈下纷纷跪倒。
李(忄隆)大喜,当即下令:“郭璘为训练大将,掌管汉城兵马,闵孝孙执掌禁卫,大开仁政门,迎接王妃。”这几人都是他在位时的外戚,算是自己人,当即领命,指挥各卫人马。
仁政门大门洞开,一队队朝鲜士兵涌入,李春美和常九护卫着一个身穿朱色阔衣的贵妇走上大殿,李(忄隆)快步上前,关切说道:“你平安就好。”
妇人神色复杂的点了点头,看了眼瘫倒在地的李怿,幽幽叹了口气,随后扫视群臣,看到了他们面容中的惊惶和悲哀,略微沉吟一下,对着李(忄隆)耳语了几句,李(忄隆)一皱眉,似乎不愿,慎氏拽了他衣袖一把,眼神催促示意,李(忄隆)不情不愿的高声道:“往昔之事寡人也有失当之处,反正之举皆为群臣受李怿母子蛊惑,除此二人外余者概不问罪。”
众臣偷偷互相张望了一下,叩头谢恩,声音比蚊子大不到哪儿去,王妃慎氏接口道:“王上今日之言天日可证,本殿以命作保。”
“王上仁厚,谢主隆恩。”群臣谢恩之声直震殿瓦,丁寿与王廷相眼神交流,这李(忄隆)的人品算烂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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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人蒙大人恩德,得有今日,无知所报,请大人上座,容寡人拜谢。”在昌德宫国王寝殿修文堂内,李(忄隆)设宴向丁寿拜谢道。
“殿下免礼,下官不敢生受。”差事办完了,李(忄隆)还这么客气,丁寿可有点受不了,“还未向殿下道贺,殿下运筹帷幄,弹指间两路大军易主,汉城高枕无忧了。”丁寿恭维道。
李(忄隆)面露得意之色,“皆赖上国隆恩,寡人恰逢其会尔。”李(忄隆)复位当日即刻断了北上的两路援军粮草,同时发出钧旨,朴元宗与柳子光若交出军权单身回京既往不咎,随后又发出密令,军中诸将擒杀二人者可代其位,柳子光果然没将李(忄隆)的赦免当一回事,带领人马回京勤王,结果直接被副将砍了脑袋,那位朴元宗倒是警醒,知道自己内无粮草,军中家眷皆在汉城,人心浮动,直接弃军而逃,让准备拿他脑袋进阶的副将们扼腕不已。
“听闻那朴元宗也是行伍出身,军中颇有根基,若是潜逃可会为患?”丁寿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