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花园三号街有十三户住户,没有一户人家名叫麦卡尼。
叶普宁在一个小雨的傍晚从街的一头走至尽头,他没有打听到有关名叫莱尼的孩子和他正在哺乳的母亲,他的鞋底沾满了泥土和凋落的花瓣。
月历撕下几张过后很快就是期末,每一个教授都在这个季节里变得冷酷无情。他的办公室开始频繁地被一无所知的学生访问,不论是否在答疑时间,总会有人敲门进来聊上几句。他知道那帮学生们试图打听有关考试的细节,准确的说他们想在对历史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回答关于过去事实的问题,他们甚至不愿动用常识去做出基本的判断。叶普宁万分确定,即使题目是拼写现任总统的名字,也一定有人会写错。
考试前的最后一节课他终于见到了班级里的所有学生,卡米耶格先生和他的新恋人也出席了,这回是个深色瞳孔的姑娘,看得出他对于伴侣的选择有一定的标准,即使性别不是第一要素。
他在学校里见过几次乔,穿着帽衫牛仔裤,手里是一本经济史。他匆匆地从另一侧教学楼的走廊经过,进入隔壁正在考试的教室。他面孔素净,终于不见平日里的乖张颜色,倒像是循规蹈矩的好好学生。
那场考试的中间叶普宁出来喝了杯咖啡,看见他正在一楼的过道上和几个年轻人在一起抽烟。
叶普宁喝完了手里剩下的半杯咖啡回到办公室,外面结束考试的铃声很快响起,学生们欢欣地收拾东西准备迎接他们的假期,他在潮水般的喧闹声音里打开桌上的教学报告,忽然想起他今天早上吃掉了桌上的最后一枚苹果。
金色的黄昏时他还是照旧去植物园,几日前他在那里邂逅了几只不知从哪里来的野猫,这回他在大衣口袋里装了些从教工餐厅里拿的饼干。他在长椅上坐了一会儿,猫咪就从树林间探头探脑地走出来,叶普宁朝他们伸出掌心,把饼干给它们看。
相处得熟了叶普宁得以在喂食的时候抚摸它们绢缎似的身体,他想着自己身上也许还留有远久的那只短毛猫的气味,野猫丝毫不畏惧,大胆地从人的手心里叼东西吃,毛茸茸的下颔在叶普宁的指尖上磨蹭,让他想起某个男孩后颈的皮肤。
他也曾去过那些建在地下的酒馆,烟雾缭绕的地方,头顶木板的灰尘在震耳欲聋的雷鬼乐里纷纷坠落,不太能在光怪陆离中认得清谁。叶普宁饶是听闻这里常有小的演出,多半是些年轻人的胡闹,便想着也许乔会在这里。
他的确在,半杯威士忌快要见底的时候,从舞台后面上来几个人,从头到脚像是泡过不同颜色的染缸,头发最长的几乎挡住半边脸。叶普宁一眼就从那几个人中认出了麦卡尼:他穿着酒红丝绸的衬衣,黑色的皮裤在左侧大腿的位置撕开一道裂缝,露出的冷白肤光直将人的视线引向令人遐想的深处。
他浅色的发丝被一丝不苟梳向脑后,露出光洁的形状姣好的额头。叶普宁猜测他一定是很受欢迎的那个,他摆弄了一下自己面前的话筒,开始柔情款款地唱一首情歌。
那曲子叶普宁在某时的电台里听过,来自欧洲大陆的声音,有人在后面用手摇铃做拍子,麦卡尼的脚尖跟着节奏摇曳,懒懒地唱:
“彻底放弃一种人生。
让其自生自灭。”
一曲演奏下来,酒馆里的人明显多了。叶普宁在吧台上留下足够多的小费,衬着夜色将他识破前离开。
他的窗口恢复了平静,再没有石子和口哨,睡前叶普宁会把窗的插销安上。他每天花在浴室里的时间又长了些,每天晚上他都会在在湿镜子里观望自己,五十五岁的中年人,6.6英尺高,常态下阴茎长度为3.93英寸,早先青年时代热衷赛艇运动,如今女性教职工仍有人愿意为他倒一杯咖啡。
他去了最南边的一家妓院,口袋里装了足以令他自信的西地那非片*,他向西班牙老鸨提出了一个独特的要求,他想要看看那儿的男孩。
牙缝间满是烟渍的女人笑得露出齿龈,两只麦色乳房抖动不止,她有力的胳膊丛腋下架起叶普宁,汗渍洇在他的衬衫上,他被带往一条装饰着棕榈叶与石雕的暗红色走廊,走廊的尽头是一间装饰着紫色丝绒布的房间。从房间的巨大双面镜上,他看见很多男孩,浓妆艳抹,有的甚至像女性一样穿着渔网袜和超短皮裙,旺盛的体毛露在网袜外,手中的牛排滴落汁水在衬衣上也全然无知。
他们坐在休息室的沙发里,无知无觉,或者根本不在意,任凭镜子背后的人观察打量他的潜在商品。
叶普宁下定决心选择了一个身高年龄都较为年轻的男妓,他们开了一个房间,叶普宁在充满大麻和乳香的旧床垫上坐下时,浴室里的水声正好止息。
那是个金色头发的男孩,靠近了叶普宁才发现他眉宇间有一道伤疤,浅浅的,并不妨碍观瞻。收回手时他才发现对方原来涂了厚重的粉底,落在指头上油腻一层,叶普宁只能把它蹭在床单上。
他多少有些想要赤裸相见,却不知如何下手。男孩膝行着上来亲吻他胯下时他能感受到一股热流,也许归功于一个小时前的药片所致。但他没有爱欲,一切只是生理反应,卖力喘息,刻意表演,当男孩表示他可以用手指塞进他屁股的时候叶普宁陡然清醒过来,他的胯下骤热陷入一片湿冷。
那场嫖妓不过持续了十分钟便匆匆结束,叶普宁在桌上留下足够多的钱,告别了脸上有疤的男孩。
他和他的性器一样消沉,趁着集市还没关门他买下了最后几只苹果。叶普宁抱着纸袋走在街上,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他甚至去墓地坐了一会儿,直至地下潮湿的雾气升腾起来,黄昏就要结束了,他只能离开。于是他又去了酒吧一次,他想把手里的纸袋交给那里的酒保。他其实不确定乔还会不会去那儿,唯一确定的是只要有大麻,他们就还会来,而他已经无法知道如今的鸟儿将巢筑在了什么地方。
那些西地那非片搞得他神经兮兮却又无比疲倦,他没能走完剩下回家的路,他太累了,于是决定半路坐了镇上的公交车,他只需要花费十分钟就可以抵达家门口,这点很好。路上他一直看着窗外的风景:衣帽商店,咖啡馆,丝袜店与烘焙屋。
卡迪逊曲棍球,弗斯特冰淇淋,万宝路香烟,水星餐馆。
汽车开出小镇时人们目睹了公路上的一起车祸:厢式卡车与一辆雪佛兰迎面相撞,银色的小轿车完全粉碎,灰色的烟雾从发动机里徐徐冒出,那场景只是一闪而过,谁也未能看清细节。
叶普宁在车后排昏昏欲睡,那景象从他身边一瞬驶过,像是飞过一架纸飞机。
两天后,他从报纸上读到了车祸的细节,那是一起超速行驶造成的三死两伤,警方在雪佛兰车上发现了大麻的燃烧残留物。
在死者的名单里,叶普宁看见了乔·麦卡尼。
第5章
叶普宁喝完最后一杯波本酒,水手俱乐部里只剩下海浪和点唱机还在制造声音。夜还很长,他决定自己走回去。
这是他刚到这个城市的第十五个年头,距离辞去教职已经有四年,他不再接触历史,转而给一些移民的孩子上英文课,主要时间里他写一些东西,但仅止于写。
他的植物园将在下个月由市政府宣告拆除,他为此特地去了当地报社,想要发出一份寻人启事,当他报出娜塔莉·潘斯特恩的名字时,打着水绿色领带的职员眉头紧皱,表示这个名字的确似曾相识。
接着他得到了一份讣告。
“我们的确持有潘斯特恩女士的消息,上世纪90年代死于溺水,事实上她的家人一直在为遗嘱寻找合适的执行对象。”
“我们一直希望有人能够在报上读到这则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