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几点了?”
“不知道,凌晨三四点吧,我猜。”
海因里希挪动了一下,捻着毯子一角散开的线头,“我在想——”
“别想了。”二等兵生硬地打断了他,“不管你在想什么,停下。你需要休息。”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听话地闭上嘴,静静地看着他。绿眼睛在有限的光线里明亮异常,好像打磨光滑的宝石,瞳孔里各有一点跳动的火光。费尔南多张开嘴,似乎想说点什么,却始终没有出声。海潮似乎变大了,仿佛就在耳蜗里起起落落,他按住了海因里希的肩膀,轻轻地覆上他的嘴唇。
火焰跳动了一下。世界退去了,只剩下喧嚣的海潮,汹涌而来,淹没了一切的声息。
——
弗兰克翻了个身,再次从不安稳的睡眠中醒了过来。头很痛,好像有一根烧红的铁丝在里面翻搅。机库里很安静,偶尔有人呢喃一两句梦话或者踢开毯子。他直直地躺着,仰望着从破碎的顶棚里露出来的、黑丝绒般的夜空。几声微弱的喊叫随风飘了过来,大兵们临时拉了十来盏灯泡,彻夜搬运尸体,把它们放到机场上,以便确认身份和集体下葬。弗兰克掀开薄毛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外面,在一堵断墙上坐下来。他想抽烟,但连半根烟丝都没找到。如果说他曾经积累过什么财产的话,都已经和松木营房一起烧毁了。中士咂了咂舌头,摸索着想揪一条草茎,但那些可怜的植物都烧焦了。舰船在夜色里变成庞大而怪异的阴影,好像巨兽的骸骨,胡乱堆在基地港里。北半球冬季星空在瓦胡岛上空展开。
“幸好你不在这里。”他对那个远在外海的人说,活动了一下脖子,仰头去看那些闪闪烁烁的光点。
——
为了防备日本人的第二次袭击,列克星顿号推迟了两周才回到珍珠港。那时候尸体刚刚清点完毕,大兵们郁郁不乐地谈论着切割钢板、打捞尸体、葬礼和罗斯福的宣战,更多的人选择沉默,一言不发地干活,一言不发地躲在酒吧一角灌威士忌,他们每次都多买一两杯,放在手边,送给那些躺在六尺黄土之下的老伙计。
戴恩·诺里斯几乎是刚踏上码头就往医院跑。那幢幸存的建筑还留着轰炸的痕迹,南侧的窗户全都被震碎了,还没来得及安装新的,只好随便拿破烂的床单挡起来。走廊里也挤满了伤员,棕头发的少尉抓住他遇见的第一个能走动的大兵,询问伤亡名单张贴在哪里。对方啐了口痰,回答说没人有空弄那种东西,然后柱着拐杖,蹒跚走开了。
“戴恩!”
他转过身去,海因里希从走廊那头跑过来,似乎想搂住他,但最终只是攥了一下他的肩膀,“欢迎回来,伙计,你不知道这里有多恐怖。”
戴恩长长地呼了口气,用力抱了他一下,“感谢上帝你还活着。”
“还好,一点点内出血,被软禁在病床上一整个星期。”金发的中尉勉强笑了笑,眯起眼睛,“你在找人吗……康奈尔?”
“是的。”
“基地港。”对方简短地说,“马里兰号的泊位。”
他知道自己看起来一定很可笑,戴恩匆忙跑出医院,差点滑跌在塌陷的梯级上。水泥地到处开裂,缝隙太大的地方临时铺上了木板。港口内的海水平静地一起一伏,泛出一种带虹彩的乌绿色——是数以吨计的柴油把它染成这样的。戴恩跳过一个弹坑,搜寻着马里兰号的踪影。
她就在那里,歪歪斜斜地停泊在造船厂旁边,等候翻修。水兵们合力扛着钢板上上下下。弗朗西斯·康奈尔中士刚刚向一个光着膀子的技工要了支卷烟,正准备找个阴凉处坐下来休息一会,阳光很刺眼,因此他不得不眯起眼睛,才辨认出那个穿着深色制服的年轻人。
他猛地跳了起来,全然忘记了手里的烟和火柴。
戴恩一把抱住他,几乎把他撞进海里。中士笑起来,抬手抚拍着他的背,好像在安慰一个婴儿,“噢,亲爱的长官,你勒断我的肋骨了。”
没有回答。戴恩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这才发觉自己在发抖。“感谢上帝。”他轻声说,“感谢上帝。”
“我比较愿意感谢P40,和它们的7mm机枪。”对方戏谑地说,把他拉到角落里,低头吻他的脸,“上帝说,弗兰克,你这个混蛋,别到我这儿来,好了,我又被丢回来了。”
“你确实是个混蛋。”戴恩低声说,偏过头去,用力咬上他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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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小伙子们。”查理·麦格雷上校站起来,看着大兵们鱼贯进入会议室,“随便坐,要是想抽烟的话也可以。”这句话引起了一阵礼貌的轻笑,二十个飞行员和机械师各自找了一把椅子,盯着上校,等他切入正题。
“母鸡”别扭地用左手掏出烟盒,叼出一支烟。他的右臂被石膏裹了起来,用白色三角巾吊在胸前,据他自己说是被一根垮塌的梁木“稍微砸了一下”。上校点着了烟,甩灭火柴:“我即将向你们宣布的任务,可能会害你们死在一个鸟不生蛋的鬼地方,连尸体都找不到。又或者干脆在空战里变成炭渣。如果你想以任何理由退出,现在可以离开,这不会对你的前途造成任何影响。”
没有人动。上校点点头,呼出一口烟,“很好,小伙子们,小鸡们,”他笑了笑,“我们要到欧洲去了。”
在倒数第二排,弗兰克挑起眉毛,用手肘捅了捅戴恩。后者侧过头来,耸了耸肩,没有说话。
麦格雷上校哗啦一声拉开一幅地图。
“这是哪里,小鸡们?”
“大不列颠与北爱尔兰联合王国,我们通常称呼它‘被炸开的粪坑’,长官。”弗兰克懒洋洋地回答,“听说那边的小妞很不坏。”
会议室里爆发出一阵笑声,又被迅速地压下去。麦格雷上校深吸了一口烟,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堆出无数细小的皱纹,好像采石场上的裂缝,“很有趣,康奈尔准尉——啊,我还没有对你奇迹般的升迁表示祝贺呢,毕竟我没想到你能活着升职。”大兵们又笑起来,上校掸了掸烟灰,勾起一边嘴角,“少打英国姑娘的主意,我可不想让你引起盟国内讧。”
“当然,长官。”
“那么让我们忘掉荒唐的康奈尔准尉,回到正题上。”查理·麦格雷上校重新板起脸,拍了拍海岸线上的一个小点,“南安普敦。”他宣布,半截香烟在唇边晃动着,“那里有一个作为幌子的小渔村,半英里外就是皇家空军的一个小机场——它们被藏在森林里,据说那里的蚊虫像轰炸机一样凶狠。”他停顿了一下,等待自己的幽默感产生作用,“你们即将作为陆军的辅助力量被分派到那里去。高兴起来,小伙子们,这是个令人期待的任务,毕竟你们有机会往柏林或者罗马投炸弹,把那群狗娘养的纳粹轰到地狱里去。”上校用力摁熄了香烟,“你们现在可以离开了。离出发还有一个礼拜,要是有心爱的姑娘,就赶紧去道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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