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茨木并不是旁什小妖,酒吞这一身修为也深厚得很,偶尔浪费些许并不打紧。红发大妖想了想,随手化出一只琉璃酒盅,从葫芦里倒出些粘稠酒液,端到茨木眼前。
茨木双眼明亮,眼底熠熠金光中映出了饕餮口欲。酒吞挡掉了茨木伸过来接酒盅的鬼爪,悠悠然道:“你不会喝酒。”
“不,我会!”茨木怎可能让此等机会从眼前溜过,他十分着急,扯着酒吞的手不松开,晃悠悠地让那杯装满的酒盅溢出了些许酒液。
酒吞有些不乐意,神酒本就珍惜,哪由得茨木这般浪费。他皱着眉,把茨木扒拉在自己衣袖处的鬼爪打落了,然后伸出未持酒盅的那只手箍住白发小妖的脖颈。茨木瞪大眼,不能移动分毫,心里生出了被约束行动的不安与不快。可他转念一想,当下缚住自己的是挚友酒吞童子,便什么不快都顿时烟消云散,只剩下满腔心甘情愿。
酒吞并不吝于一杯酒。他箍着茨木的脖子,将酒盅贴到对方唇边。茨木心念一转,伸出舌头略沾了些酒液舔入口中——
幸好酒吞收手得快,不然这好好一杯酒多半是要被彻底打翻了。
茨木咳得惊天动地。他连人世间最温和的米酒都未尝过,哪里有痛饮神酒的量,只略沾一些便被辣得泪眼婆娑、唇舌发麻,脑袋里有酒气在嗡嗡作响,浑不知今夕何夕。
酒吞又气又笑,他早就猜到茨木没什么酒量,却不想这白发鬼子如此量浅,整日里吵着要喝酒,不过一只绣花枕头纸老虎,真碰到酒了竟然能一滴就倒。
“往后,我再不许你碰酒了。”酒吞忿忿然道,他收回酒盅,自顾自地饮下残余琼液。
茨木咳了半晌,好不容易喘过气来,又砸吧着嘴品了品方才的滴酒滋味。这一品,终于品出了神酒的妙处。
其实,茨木并不甚在意酒的味道,他在意的是酒吞的气息。酒里融了对方的妖力,饮出来便别有一番凛冽辛辣的滋味,让茨木越发觉得亲近无端。他依恋着酒吞,这是早就毋须争辩的事实,依恋的情感过于深厚了,偶尔就移情到这杯酒之上,即使实在喝不到,心里也空落落地揣着个念想,约莫就是所谓的执念。
然而,待得茨木真正尝到神酒的滋味,已经又是百余年后的事了。
叁.游
这百余年间,酒吞和茨木不无荒度。他们一齐望山观水,困了便枕草席地,携半缕风物舒一时心神,若兴致起,举杯斟酒浮一大白——这会儿只余酒吞在饮了,日子畅快得很。
为妖为鬼倒也不是一直畅快,除去些许闲散光景,他们还要修炼,只因妖鬼与人类相同,有阶级之分,有气力之别;与人类不同的是,妖鬼的阶级并不是生来就定死的,他们独认实力,谁能将大小妖鬼踩于脚下,谁就是鬼族公认的王。
几百年前,酒吞尚未有当王的心思。他那时候虽已是一凛然大妖,葫芦中的瘴气喷得所有胆敢在他眼前滋事的小鬼们都一个个魂飞魄散,只是毕竟修为受时间所限制,没有真正称霸一方的实力,自然不会生出这种不自量力的妄想。
偏偏茨木就是个不自量力的主。
白发小妖怪被酒吞捡回去时仍不甚明事理,眼中懵懂一片,然而脑袋里妖鬼天生的杀念却如燎原杂草般疯长着,更兼得不太会带孩子的酒吞常用人血妖血来喂养茨木,长此以往,茨木的妖性竟比酒吞还要深重几分。
妖性深重,就是好战。后来,茨木稍微长大了些,便总爱扯着酒吞的袖子,听他讲一些传说故事,这些传说的主角有人类也有妖鬼,故事内容无非是哪个浪人斗赢了哪家武士,哪座山头的大妖又收了批来投靠的小妖。
彼时,茨木眼底的黑翳已色沉如鸦羽,瞳孔中央有一线金光,金光起初是混沌的,待饮尽人血噬尽妖骨后就逐渐清明起来,慢慢地凝出些堪摘星子的色泽,这便是妖力精进了。
酒吞对茨木并不算温和,实际上,他是一个严厉的引导者。茨木爱缠着他听故事,酒吞也有条件,那就是须得这白发小妖从故事里悟出些什么,方得可再允下一次的神魔怪谈。
茨木舔了舔嘴角的一缕血痕,面目是纯良的,语气是狠倔的:“我明了,挚友的故事都是在教会我弱肉强食的道理。”
酒吞不说对,也不说不对。他低头看了看茨木的红角,越是强大的妖怪,外表便越能修得似人类,唯独这些人类不可有的骨角利爪,方才显示了些大妖的气魄。茨木的红角已有尺寸余高,那白发小妖怪再一抬头,红角便能抵上酒吞的额间,看起来的确是有一番气魄了。
寻常妖怪能修得这番外表,能识得弱肉强食的道理,已经算是混得了一辈子安稳生活——只是,这对茨木来说完全不够,酒吞想。
“茨木,你曾听我讲那匹夫拘象、蝼蚁撼树之事,连一区区人类阴阳师都可驭万鬼为己用。这些故事,又让你明了过什么?”酒吞神情严肃,他难得没带那个酒葫芦,高颧眉骨间夹着凛然神气,唬得茨木口瞠目凝,绞尽脑汁思索自己挚友这一番话的各中含义。
良久,茨木答:“如蝼蚁,如人类,皆为弱者。挚友的意思是说,我们不可小瞧了弱者?”
其实,茨木心里仍旧有些不赞同酒吞的观点。他想,匹夫拘象,便又是上绳索又是挖陷阱,自己哪须如此麻烦,一截鬼爪即可剖皮挖心,十头象也不在话下;至于撼树之能,更算不得什么大事,唯独那阴阳师,竟能呼魔唤鬼,倒是第一次听说的新鲜玩意,着实有趣。然而这终究还属弱肉强食的道理,只不过是象、树和小鬼都不够强,茨木砸吧着嘴,把唇齿间最后一丝血肉香气给咽进了喉中,胸中忿忿然道——他是个一门心思一根筋的妖。
酒吞长叹一声,将那桌上散乱的话本子都倾坠于地,黑白字痕胡乱一片。他再一挥手,已有一团不灭萤火施施然盘桓于纸笔墨色之间,让那些趣闲轶事和刀光剑影都化为土灰。
茨木大惊,他最喜这些传说故事和记载着传说故事的画本子,当下就要掀起袖子去扑灭那火。鬼火比鬼爪快,茨木还没碰到纸片尖,所有酒吞想烧掉的东西就都被烧掉了,连灰烬都让一把妖风给吹散,糊了茨木一脸。
“嘴上讲的故事终究比不得亲自走一遭。茨木,你虽担着鬼子之名,生来却仍为一人类婴孩,并非天生该踏上妖鬼一途。如今,你已是半个大妖,可当去人世间好好走一遭了。”酒吞讲这话时语气平缓,听起来仿佛仍可与茨木商量,可是茨木知道,这种事实在商量不得。
茨木听懂了酒吞的话,这是要赶自己走的意思,把自己赶回那孤零零空落落茫茫然的人世间。他不愿意,但不愿意又有何用,只要酒吞把那眼神冲他一瞪,茨木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那眼神,说不上悲说不上恨,更与失望或是空落无关,如一道惊雷从里到外透透彻彻地将茨木看个一清二楚。
“茨木,你要去人间好好地看,好好地学。学那人类的心思狠辣,看那人类的命如蜉蝣。然后,你要长大,长成一只大妖怪。到那时候,你就再不用记得,曾经有一个妖怪将你养大,教你打架,把你送走。”
这是酒吞留给茨木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