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木终于彻底离了酒吞旁侧。他并不是没有离开过酒吞,红发大妖不比姑获鸟那般天生有母性的妖鬼妥帖细心,从无事事迁就茨木的道理。在茨木年岁尚小的时候,酒吞嫌拖着个小孩杀人杀鬼太过麻烦,便曾在大雪翻飞时节把白发小鬼弃于一山洞,出去游荡几日后才带着鲜血腐肉回归洞中。茨木也是个独特的妖怪,他不惊不惧不急不恼,山洞口有酒吞设下的结界,茨木爬不出去,只能乖乖缩在洞中,饿了就捧一团雪水入口,冰凉凉的一大坨,几乎把那一颗拳头大的妖心冻个透彻。
酒吞回来时,见一白发小鬼已然饿得前胸贴后背,却仍撑着一口气直直战起,嘴角一抹似有似无伶仃笑意入骨三分。
这才是妖鬼该有的精神,酒吞心里约莫是对茨木的表现颇为满意,那天晚上,他额外多分了对方半个臂膀,是哪一只天邪鬼的臂膀,食起来如啃枯柴,不比人类脂膏肥美多滋,却更能提升修为。茨木不贪口舌之欲,他握着一条绿莹莹的瘦爪,大啖大咀,似要把自己比酒吞晚生些年岁所遗落的千百光阴都通通嚼入腹中。
所以,这依旧是茨木第一次离了酒吞旁侧。他不知道酒吞会不会回来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寻到酒吞。神魔妖鬼皆有一幅肆行妄为的性子,来无影去无踪,天下之大无处不可落脚。茨木脑袋里还存了几分人性,他虽时常啖人肉饮人血,却往往吃的都是酒吞替他捉回来的死物,自己倒没惹上多少杀祸——不是不敢,只是毋须费神,亦不必挡了挚友展现其猎食时伟岸身姿的机会,茨木是这样想的。可他认定了酒吞便不愿离开,认定了一座山头便不愿挪窝,这种儒慕之情实在很像人类。妖鬼不可有人心,这一段薄情半缕深恩都是会阻得他们妖力进阶的大门槛,酒吞赶茨木走,为的就是驱他人性,换以妖念,不过这道理没必要与茨木细说——酒吞是这样想的。
彼时,妖鬼之族多半一团散沙,偶尔有几个占山为王的大妖怪,却仅能号令方圆百里,过一把群妖赞颂的瘾头罢了,哪里算得上是一族之王。
人类也好不到哪儿去。茨木常听闻,地上阳间有一权势秉固的皇族,皇族可号令普天百姓,管辖百径滨土。既有行另,方得规矩,这皇族的规矩能将世间万事治得条顺理当,普通人类只需按部就班、遵守规矩,一辈子过得顺顺当当实在舒爽。所以,那时候的茨木只觉人类弱小可欺,失了妖鬼一份豪迈力道与自在气度,却也不得不赞同,对于弱者来说,这般安稳度日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天下哪里有真正安稳的好日子呢。入了世,当了人,茨木才知道,诸多关于人类社会的故事兴许只是些无所事事的小妖瞎编乱造、以讹传讹,就如人类也口口流传着许多关于妖鬼的故事,那些故事十分中能有一分真就实在了不得。
就算在不盛不乱的世道,战火是时常有的,天灾也少不了。茨木化了个青年男子的形体,他心里没有美丑的概念,第一次化形时,只堪堪把那一截鬼角、一段鬼爪和一头白发化作与常人无异状,竟不知稍遮掩形貌,惹得道上路人频频侧目。初时,茨木还以为自己是有哪儿化得不好,心下愧疚无比,想着这百余年光阴修的妖力竟连星点小事也做不好,实在愧对挚友一番深切殷望,恨不能立刻斩杀几人来进补修为。直到他遇一大胆的人类女子偷偷掷花以示好,方才知晓是这副皮相阻了自己隐匿行踪的打算。
啧,茨木摇摇头,眼底浮起不屑神色。他并不以形貌昳丽而自矜,相反,茨木时常觉得,大妖怪就应有大妖怪的雄壮躯体,如那以神佛之体坠魔修之道的两面佛,眼瞪口瞠即不怒自威,唬人吓妖省力得很,自己这副俊秀模样实在是碍眼又不方便。
那么酒吞呢?想到其他妖,茨木自然会想到酒吞。他忆起,酒吞也生得一副好相貌,红发舀火紫眸砾石,论起身形矫健躯体颀长,怕是挚友还比自己要更胜三分。
然而酒吞是不同的,茨木想。以挚友的实力,哪需要靠些表象声色来糊弄神鬼妖人,他有绝对的实力,劈山入地无所不能,必定是要统率鬼族称霸称王的存在,怎可以这不成器的自己来随意度量挚友的威严!
茨木越想越激动,恨不能立刻找到酒吞,对他诉出这胸中万字溢美之词。可他寻不到酒吞,周旁浩浩人流又皆为愚物,哪里能共言语。茨木一时无法,只好在脑袋里把刚才那番慷慨陈词翻来覆去地想,想得久了,他突然寻找了那句最关键的话。
称霸称王。
称霸称王,称霸称王。茨木絮唠念叨着,他觉得这是很关键的一点,可懵懂大妖百余年间空长胆勇,于世事一道实在谙然不深。他只知道人类君王是最尊贵的存在,那么酒吞一定会比人类君王还要尊贵还要伟大——妖本就比人要高上一等,做出这种推论实在不需要费什么脑子。
不知道,那便只需问知道的人就行,茨木心下如此打算。他想弄清这所谓的王应该怎样当,又应该干些什么,第一个念头便是冲进京都去绑了那宫殿里的王——幸好茨木没有这样做。
因为他进不了都城。
都城外耸立着高且滑的城墙,一块块青砖黛瓦实沉得很。茨木摸着墙壁,在心里暗自估摸,恐怕这些砖块再沾些血,百年后便可修成一批涂壁了。
涂壁者,妖中下品,为大妖所不屑,为小妖所捕食——就算涂壁再如何不济,它也好歹是个妖。妖怪吃妖怪比妖怪吃人要合算许多,既不需忍受人肉的腥臭,又可大大增进修为,因而妖族中的同类互食实在是不一而足。茨木隐约想到了酒吞和自己讲的蝼蚁撼象之事,他想,不应该是这样的。
为妖者,噬同类之血肉,包蝇苟之祸心。大小妖怪间的关系向来都疏远而尖锐,便是这般散漫状态,就实在干不了大事,要不这世间风光最好的地方怎就都被区区人类所占据。妖鬼可也是会享福的,他们并非合该生于山野孤地。
为王者,若是高高凌驾于平民之上,岂非昏佞邪道。
茨木原本还在低头细细思量着什么。思绪被打断的时候,他只觉得有谁推了自己一把,又有谁踩了自己一脚。
的确有人把这两样事都做了。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孩童。进城的队伍排出长长一串,队伍前端有些许提刀武士把持着秩序,安稳井然得很,后端却凭白是混乱一片,挑着箱子的人,拖家带口的人,饿极俯地的人,只要还有一口气,他们都瞪着无神的眼往前冲,似是只一蹬过这皇城与郊野的边界,便能一步登天,如坠极乐。茨木被人流挤进队列里,这推搡踩踏他的孩童自然也在攘攘队列中。他踩到了茨木,面上不惧,脸上不羞,鼩鼠般的样貌上糊了一层灰黄泥土,只有那黑白分明的一双招子是最干净的,直直瞪着这化为人形的大鬼。
茨木自然不会觉得一个孩童踩在脚掌上的重量能让一妖躯体生疼。他甫入人世,看什么都懵懂,天生的恶气邪心暂且压在骨子里,一时间并无报复惹事的意图,便再不管孩童的目光,探头往队伍前端望去。
“今日闭城时刻已到,闲杂人等,尽皆散去!”还未等茨木看清城门口那些持刀武士的模样,一阵阵嘈杂声浪已经从前方传来。这句话如星点灼火落入枯黄干草,不余时便引得未入城流民们怨声载道。有人仍想占据着城门口的好位置,待第二天开城时占得些许便利,还未待他们寻处地界坐下歇脚,就有提刀武士上前驱散,言语动作间极尽鄙夷,鄙夷而傲慢。
不多时,人群散空了。茨木并不是真一定要今日入城,他也有无数个法子偷偷入城,只是姑且生不起那份闲心,便独身一人悠悠然在郊野地界随处游荡。
不,并不是独身一人。
茨木早就感受到了跟在自己身后的人。他晃了晃眼,走到一处幽深树丛中后停下脚步。
“你是何人?”茨木问。他低头,眼前正是城门口那眼神凛冽的孩童。
“您看起来是像大户人家的公子。”孩童倒也不惧茨木这么个身形高大又行踪诡谲的人,大大方方道,“可愿意收个侍童带在身侧?”
当下世道艰难,弃儿于道途之父母不在少数,弃家于旧乡之破败贵族也不在少数。失了双亲的孤儿能够放下所有身段来挣扎着活下去,习惯于往日轻逸生活的贵族却不愿过于自低身价,即便雇不起仆人,大多要在路上捡个流浪孩童充作不要钱的侍童,侍童们也乐得自己有个依靠。
可茨木并不是破败贵族,所以他说:“不。”
孩童张了张嘴,看起来有些吃惊。到底是各处摸爬滚打惯了的人,他脸皮极厚,被拒绝了也不退缩,依旧磨磨蹭蹭跟在茨木身后。茨木也不去管他,自顾自地到处游走。
这一不管,就坏了事。
天色渐暗,正是一些见不得光者出来活动的时机。
茨木毕竟是一俨然大妖,早已不觉人世间能有什么伤到自己的事物,就算有,唤出一只地狱鬼爪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因此他的人类外貌只不过是一个轻衣缓带的年轻男子,俊秀得很,实在容易让人瞧低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