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当茨木时隔百年再次见到酒吞的时候,曾经的挚友却手持鬼葫芦,护着一个方才还想对他痛下杀手的妖。
茨木敛了心神。他忽得忆起自己曾经生过的疑窦——莫非是玉藻前使了什么媚术,勾得挚友沉溺于情欲,再无大志?
当时,这种想法只不过在脑海里一转而过,茨木甚至觉得自己是异想天开,怕是人世间的戏剧话本子看多了,脑海里尽是些风花雪月之情,平白无故让这些软弱情感损了挚友的威严。
“挚友……”茨木低垂着头,默然念叨着。
对面站着的酒吞童子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茨木的言语,他脸上生出不耐神色,见茨木一直站着也没有要退避的意思,当即不再留情,解开葫芦的封口便是一串瘴气喷射而出。
眼见酒吞真正对自己狠下杀手,茨木心中既是不解又是悲痛,间或还有一种酸楚哀恸的惆怅情绪翻滚而出。他忽然有些自嘲,想自己去往人世走了一遭,没把人类的狠心决绝学会,倒是学了些优柔旖旎的缠绵情感,实在是愧对挚友多年教诲。
如果,挚友真的对自己失望透顶,那么只受这几下瘴气之罚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茨木想。他闭着眼,准备硬生生撑过这一击。
事情的发展并非一如茨木所想。
就在鬼葫芦中喷射出的瘴气即将近身前一刻,茨木突然发觉,自己的鬼爪竟先于脑中思绪动了起来,准确裆下第一缕瘴气,随后是地狱之手从地底下呼啸而出,捣天裂地、吹沙走石,这不知何时唤出来的一只鬼爪竟比茨木平时使尽浑身力气所召唤出的都要厉害上几倍。
瘴气被鬼爪松松握住,倏然无声地湮没在了一团黑气中。而鬼爪竟尚未就此停下,直愣愣地冲着酒吞所在的方向袭去,那副钻心剜骨之势竟是要将对方置于死地——
“停下!”茨木还未弄明白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他直觉感到当下情况对酒吞来说极度危险,登时扼腕大叫。
鬼爪并不是活物,自然听不到茨木的呼唤。它依旧指尖暴涨起锋锐齿爪,掌心一团黑焰烧透空气中浮散的尘埃,就这般裹挟着历历烈风向酒吞突袭而去。
酒吞原本是有时间抵抗的,至少他能够把那只鬼葫芦卡进地狱鬼爪里,暂且减缓些攻势,然后顺势反击。然而,他什么也没有做。
茨木眼睁睁地看着酒吞将葫芦往身侧一甩,大敞空门迎向地狱鬼手的全势一击。红发大妖的眼神凌厉而温柔,那抹目光透过漫卷阴翳望向茨木所站的方位,即使地狱鬼爪来势汹汹,也夺不去酒吞的一丝注意力。茨木看不透这种眼神,他心里忽然涌上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就好像……
就好像,自己将要亲手打碎某种求而不得的东西。
求而不得。
“茨木童子。”
“当心!”
在酒吞最后一次唤起茨木名姓的那一刻,在茨木如临雷击般嘶吼着扑向酒吞的那一刻,地狱鬼爪终于触到了红发大妖的肉身。
大妖之躯坚硬如铁,寻常刀剑砍不得入,唯有以附着鬼气之物猛然劈入,才可对其躯体造成伤痕。茨木突然很后悔,他后悔自己吃了那么多肉、喝过那样多血。在百年之前,那些积蓄鬼气的食物多是酒吞捕来的,作为一个妖力尚未长全的小妖怪,茨木不过能从酒吞手里分一杯羹,就像是依附在参天大树周身的细瘦藤蔓,俯仰方寸间全部仰仗着宿主好心施舍的一缕余晖。
酒吞原本不必对茨木那么好的。他可以在冰雪封山时节把茨木随便扔到哪个山洞里,或是将白发小妖怪带去极北之地的荒原野林——若是酒吞让茨木在那些偏僻地界耐心等待,不要时时跟随自己,茨木一定会很听话。可是酒吞没有这样做,他也有意兴即起而抛下茨木云游四周的时候,但总会在游历归来时去那些山洞中寻回小妖怪,然后带饿极了的小妖怪去觅食。吃食愈多,茨木的鬼气愈盛,长此以往,他终究长成了又一个凛然一方的大妖。仔细论来,茨木身上那些鬼气多半都是酒吞养的,而今,这股由酒吞养来的鬼气倒还算是回到了酒吞那处——鬼爪刺破皮肉,鬼气埋入心脉,干净利落,一击毙命。
干净利落,一击毙命,这是酒吞教给茨木的攻击技巧,茨木终于是学到了十成。
在红发大妖的躯壳与生灵被撕裂成两半时,有一阵撕心裂肺的呐喊穿透浓厚瘴气破空而出——
“挚友!”
他呼喊的人再也听不到了。
“茨木童子。”
熟悉的声音虚虚悬浮在半空中,像是从万里之外传来,隔着云层听不透彻。
是谁?茨木想睁眼,想抬头。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或是跟丢了一个重要的人。
眼皮沉重,脑壳酸胀,四肢百骸充满着被灌入水银又融进烙铁的束缚感,他什么也做不了。
“茨木童子。”
还是那个声音,这一次更近了,约莫是从云端跌到了树梢尖、花叶上,若能离得再近一些,怕是自己稍一回首就能触摸到那个隐在迷雾里的影子。
那是一个高大的身影,隔得太远了,茨木看不清对方的具体样貌,却能辨出那人的骨骼轮廓依旧是英挺的,还有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横在他的背后,似乎是一只大葫芦。
是谁?太熟悉了,一定是一个不能忘记的、最重要的人,茨木想。
“茨木童子!”
拨云见日,天光敞亮。茨木猛然睁眼,他想起了那是谁,那是一个自己一生一世、生生世世都不能忘记的人。
他已经让挚友等待太久,该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