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幽台书房里。
阿羽一直命人点着炉子,很是暖和,他替慕容离取下绒裘整齐地挂于椸枷之上,又替慕容离斟了一杯茶,放于他随手可及的地方,轻声道,“这茶是用姜片泡的,国主在寒风里站了许久,饮这个祛祛寒,不然国主病了,陛下会担心的。”
见此情形,庚辰身形明显一僵,有些错愕地看着慕容离。
慕容离眼角扫过他,仿若未见,泰然自若地拿起飘旋着袅袅暖雾的茶杯,小酌一口。姜茶偏辣,慕容离微微蹙了蹙眉,犹豫了一下,还是仰头一饮而尽了。
将茶杯放于桌面,缓了片刻,慕容离才抬头看着庚辰,淡淡道,“你还有伤,坐吧。”
庚辰依言,坐于一侧的矮椅上,看了看慕容离,才踌躇问道,“王上,可还好?”
慕容离眼神示意阿羽给庚辰也俸了一杯姜茶。庚辰的眼中纷纷明明都是担心和自责,慕容离看在眼里,心知他必定还认为他在天权一定处处受制于执明。看来庚辰消失的这些日子,执明并未给他说过什么,而庚辰身上的鞭痕,明显有敷过药的痕迹,难怪他耽搁了这些时日才来寻幽台。
庚辰接过茶,向阿羽颔首致谢,遂看了慕容离一眼,言下之意能否屏退阿羽。
慕容离看了阿羽一眼,直接明了道,“你有何事可直说,不用避开阿羽。”
庚辰手一颤,得亏他是习武之人才险险保住杯中水没有洒出,不至失态人前。阿羽也呆住了,他虽觉得这一身武者装束的人出现得古怪,但想着他既然能光明正大地在宫里行走,也就没往心里去,眼下听见慕容离的这番话,震惊之余心底也升起一股强烈的感动,他们这些在主子身边伺候的宫奴,能被主子付予信任便是最令人鼓舞的。
然而鼓舞归鼓舞,慕容离直白点破庚辰的心思,终究让庚辰稍显尴尬,他正不知如何是好,拿着茶杯饮也不是,放也不是,有些窘迫地瞄了眼阿羽,却发现这阿羽的注意力全然不在他身上,一双眼睛盯着慕容离,激动得能发光。
蓦地被慕容离表以信任,阿羽是真开心,已然忘了适才慕容离话中的另一个主角,提着茶壶乖乖地坐回慕容离身边。
庚辰看着慕容离,他家王上没有丝毫的不自在,仿佛今日的一切都是天经地义一般。阿煦在世时曾多次教导于他们,很多事不会如它表面所见一般,海面乍看是浮冰一层,海下也许藏着一座冰山。饶是慕容离今日这般说,他也打定主意不可再鲁莽行事,只将重重疑虑憋回肚子里,安安静静地“品茶”。
傍晚十分,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间或夹两片雪花,及至亥时初刻,已是漫天飞白,覆楼檐石阶,妆成一片粉雕玉琢。
不知是否是白日里陪着吹了一阵子风的缘故,晚膳后,阿羽又发起热来,他又不说,就自己一个人昏昏沉沉地缩在矮几边,还是慕容离发现他面色红得异常,整个人都蔫蔫的,才觉出不对劲,传了医丞,又免了值夜,让他回自己屋里好好歇息。慕容离素来不喜欢身旁人太多,阿羽一走,寝间一时就只剩下他一人,偌大的寝殿更显寂寥。
慕容离拿起燕支,拂过其上灼灼绛红的离火章纹,幽幽一叹,将它放入了锦盒之中,这锦盒原本是放执明送予他的玉箫的,而原该置于锦盒中的雪玉白箫被慕容离端握于手中,粉唇轻启缓合,拇指托箫,八指错落起伏,一曲《何求》惊破九霄,荡彻整个寻幽台。
唯赋此曲作天籁,换得良人倾耳闻。
身后有脚步接近,箫音骤停,慕容离回头,来人是庚辰。
曲高难越宫墙去,不见斯人过中门。
眸光一淡,慕容离垂眸放下玉箫。
庚辰愣住,尴尬道,“属下打扰王上的雅兴了。”
“无妨。”慕容离起身走到窗前,临风望着窗外玉雪纷纷,淡淡道,“你想问什么便问吧。”
心中所想被道破,庚辰惊愕不已,但思及面前之人是谁,也觉得自己大惊小怪了,他此来确实是为了白天没能说出口的话,那阿羽一直跟在慕容离身边,好容易寻得慕容离一人独处,此时不问,更待何时?
“国主似乎……很信任那个阿羽。”庚辰问,“他……是国主在天权的人?”这样事有必要确定清楚,才便于以后行事。
“不是。”慕容离回答得很干脆,“他是执明的人。”
那王上今日之言是何意?难道……“国主今日之言是为了让其放松警惕?”一定是如此,从阿羽当时的神情来看,似乎很是受用且应当不假。
“警惕?”慕容离想想阿羽那张傻乎乎的脸,不觉好笑,“他只怕连‘警惕’二字怎么写的都不知道。”
不待庚辰讶然发问,慕容离接着道,“庚辰,阿羽没有你想的那般复杂,他只是个内侍而已。”
执明身边的那几个宫人,阿羽活泼爱嬉闹,阿琼细心识大体,阿花腼腆通文墨,每一个都很好,但唯有阿羽最天真单纯,想事情也是怎么简单怎么来,是最合执明心性的,而执明偏偏把这样心思恪纯的人送到了他的身边。
“可他是天权的人,是执明的人。”庚辰实在无法理解。
“所以我放心他。”
“……”庚辰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执明的一顿鞭子打得耳朵不好使了,他的王上相信阿羽,竟然是因为他是执明的人?那换言之,他的王上相信执明?“可是那执明……”他带兵攻打瑶光,掳禁他瑶光之王,就算这些都不理论,“那执明强迫王上……”是他亲眼所见啊……
一想到慕容离那般矜傲自持的一个人竟在天权宫中为那天权帝王所轻薄,庚辰既愤懑又为自己没能履行好旧主之托,护慕容离周全而深感自责。
庚辰的话入耳便引慕容离心底一叹,他怎会不懂庚辰护主的心思,但此次一场闹剧,他懂的又何止庚辰一人的心思。几片雪花被风带进窗里,落于慕容离唇边,冰凉之后泛起一丝灼烧感,犹似那人孩子气的纠缠。
慕容离耳尖泛起一抹红,心中却很平静,他转过身,毫不避讳地直视庚辰,既威严又从容,“当世之世,无人可以强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