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恍如未闻,他想,有生之年,能听人说出柳清歌方才的那段剖白,莫说是杯茶,哪怕他为他斟上的是一杯毒酒,自己也会心甘情愿地饮下。
不多时,便到了那云梦山,二人下了船,江澄指着那山笑问道:“云梦山如何?”
柳清歌答:“尚可。”
江澄追问:“比之于苍穹山呢?”
柳清歌看了一眼江澄,淡淡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江澄于是大笑,戏谑道:“柳峰主果然念旧情。”
柳清歌反唇相讥:“这点却不及你。”
说罢,微微扬唇一笑,那笑颜转瞬即逝,随即翩然而去,教江澄不禁在原地愣神,想起了他小的时候江厌离曾养过一株昙花,那时是个六月的晚上,他和魏婴守在那株昙花前静候花开,他们夜夜都来,可那昙花怎么都不肯开,守了两个月,终于在八月时花开了,他和魏婴开心极了,拍着手奔走相告,可那昙花却只开了一个时辰,此后他再也没见过昙花花开了……可他久久不能忘怀那白色的花,鹅黄的蕊,还有薄薄的花片上散发出的馥郁的香气……
柳清歌已在青石台阶上走了几步,回头见江澄久久伫立在原处,喊了他一声他的名字,江澄应了一声仓促回身跟上来,柳清歌指着前方问道:“这山上可有什么名胜?”
江澄头也不抬,边走边道:“也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些树啊,石头啊,瀑布之类千篇一律的东西,取了个花哨的名字供游人消遣,我也许久未来过了。”
虽是如此说,此时秋暑灼人,长昼难消,云梦山上树林翳翳,峰峦耸翠,倒是颇有幽趣,连绵的青石板路直通往浓阴深处,一阶一阶落满了青黄色的树叶,踏在上面打出“沙沙”的声音,耳畔边聒人的虫鸣和瀑布的声响,偶有风来,夹带着薄薄的水汽。
云梦山虽比不过五岳黄山,却也是一步一景,二人走走停停,日上三竿才爬到半山腰,江澄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歇脚,柳清歌将干粮分作两份,把其中一份递给江澄,江澄接过干粮,灌了一口晾凉的莲子茶,道:“这时候爬云梦山没甚么意思,等到深秋十月再来看,到时候漫山红叶,层林渐染,那才好看。”
柳清歌却道:“可我不喜欢秋天,草木飘零,太过寂寥了。”
江澄道:“落叶归根,没什么不好。”
休息了一会儿,江澄率先站起,说:“我们快些走罢,日落前爬上了山顶,还可观晚霞夕照。”
柳清歌向上指了指道:“怕是不行了,这天像是要下雨。”
江澄于是抬头看,不知何时晦明交替,云霏掩映了日光,天色一点一点阴沉下来,山里开始起了雾,远处山路被苍茫一片云海遮蔽,江澄不由失望道:“那我们下山回船罢。”
柳清歌摇头道:“难得来了。”
江澄道:“现在不下山,我们今晚可就回不去了。”
柳清歌道:“我听说山顶有一个道观,今晚就睡那里罢。”
既如此,江澄便不再坚持,二人并肩而走,半路上果然下起雨来。
山上的雨飒飒而落,起先是时停时续的,淅淅沥沥下了一阵,忽听一阵萧瑟风声,大雨骤至,大颗大颗的雨点砸下如万马齐腾。
两人遂掐了个避水诀,倒也不至于太狼狈,只是那青石阶上长满了青苔,路滑霜重,脚程却慢了许多。
直到了暮色四合时,二人才登上了那云梦山的山顶,在崖边果有一道观,这里古木参天,道观也被绿树环抱,透过层层叠叠的叶子,斑驳可见一点泥瓦砖墙,幽雅质朴,古意盎然。
到了门口,江澄敲了敲门,却无人应,再一推门,原是虚掩着的。
二人登堂入室,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张仙泥塑,左手持弓,右手抱着一只麒麟。四下看看,观里却空无一人,不仅如此,桌子上还落了一层厚厚的灰,江澄抬头一瞥,梁上果然也结了许多蛛网。
江澄转脸对柳清歌说:“这观里恐怕香火不甚好,连个道士都没有。”
柳清歌走在前面,向江澄招了招手,唤他过去,江澄上前一看,供奉祭品的案上有一只不大不小的陶罐,里面插着两炷香,正徐徐燃着青烟。
柳清歌道:“有人比我们还早来一步。”
“谁闲着没事干跑这么远来这里拜神仙?”江澄诧异地扬了扬眉。
柳清歌“嘘”了一声,肃然道:“江晚吟,慎言。”
江澄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出言不逊,于是轻咳一声,随口问道:“张仙是主掌什么的?我一时想不起。”
柳清歌瞧了他一眼,道:“张仙掌管子嗣,绵延后代。”
江澄恍然大悟:“原是送子张仙,失敬失敬。”
他连忙净手点了一炷香,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叩了三个头,口中念念有词,说完了话,依依不舍地把香插在罐中,柳清歌见状,上前皱眉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江澄故意看着他,嗤道,“我已是不惑之年,江家还没有少主,我此番自然是求张仙赐子赐福,保我江家早日开枝散叶,从此绵延后世无穷尽。”
柳清歌望了望他,别过脸,一时语塞,半晌才道:“……也是,你终究要娶妻。”
江澄蹙了蹙眉,想要解释什么却又欲言又止,但见柳清歌也点了柱香,从容跪下,拜了三拜,是极规矩的一礼三叩,掠了一眼江澄,眉眼淡然而柔和,他抿了抿嘴,别过脸去,望着张仙虔信道:“柳清歌此生顺遂,本不该再有所求,唯有一事念念不忘……我当多积功德,多行善事,只愿江澄心想事成,日后……儿女绕膝,子孙满堂,江家代代有人,万年长盛不衰。”
“柳清歌,你……”江澄闻言大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柳清歌堪堪站起,深深地望着他,江澄垂下眼,咬了咬唇:“你……又何苦多此一举……”
柳清歌握住江澄的手腕,拇指在那腕子上缓缓摩挲,江澄的手洁白如玉,在他手中微微发颤,却没有抽回去,柳清歌知道,他只需轻轻一拉,下一秒江澄就会在他怀里,江澄兴许也不会拒绝,可他始终没有那样做,即使他很想。
柳清歌轻叹一声,轻轻松开江澄的手,拉开二人的距离,好似过了很久,江澄才听见柳清歌轻声说:“饿不饿?我去打只山鸡……”
他恍恍然抬起头,柳清歌已转身消失在雨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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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26
柳清歌回到观中时,雨已经下小了,此时天全然暗了下来,山里夜凉,江澄捡了些干柴,生了把火,百无聊赖地坐着。许是因为这雨,柳清歌倒没打到什么山鸡,只好上树掏了一窝麻雀,连巢穴也一并端了回来,江澄瞧了一眼,扬眉道:“怎么就这么几只。”
柳清歌无奈道:“天气不好,聊胜于无。”
这窝麻雀被带回来时柔软的毛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却都还活蹦乱跳地发出吱吱的叫声,只可惜江澄二人一向没什么爱心,毫不客气地一剑给了它们一个痛快,拔了毛,去了五脏,用树枝串成两串,架在火旁烤起来。不多时,伴随着阵阵香味,鲜亮的油从肉身滴滴答答地冒出来淌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