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下）

江澄刚打开了房门，小阿月身形一闪就扑了上去，挂在江澄怀里喊着舅公撒娇。

江澄用臂弯托住小阿月时皱了皱眉，想他明明只是一个小团子，不知何故病了一场后抱起来竟又沉了几分，只抱了一会儿江澄就嫌手酸，刚想把他放回地上，可不经意间一低头，嗅到小阿月身上已没有了奶味，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草药的苦香，心下一软，又舍不得了。

直到小阿月在江澄怀里蹭够了，自己乖乖地从江澄怀里爬下来，江澄才看到本就一身金灿灿的小阿月腰间又多了几串用金子打的护身符，放手心里掂了掂，果然很有分量，难怪小阿月抱着这样沉。给一个没几岁的奶娃娃戴这么些东西，不用想便知道是金凌的主意，小阿月这回病得凶险，恐怕把金凌吓怕了，才叫人打了这么些护身符给小阿月戴上，以图个平安。

江澄弯下腰，和声问道：“阿月怎么自己来了，可是你爹爹叫我一同用早膳？”

小阿月摇了摇头，小孩儿身体恢复得快，生了那样一场大病，没几天一张小脸又红润了起来，小阿月一双黑亮亮的眼睛望着江澄，奶声道：“是木叔叔叫我来请柳叔叔吃药，木叔叔说啦，良药苦口利于病，柳叔叔只要像阿月一样乖乖的，眼睛就很快能好。”

小阿月模样认真，一本正经说教的神情像是个小大人，听得江澄忍俊不禁抿起嘴，轻咳一声，蹲下身子低声道：“阿月，以后莫要再叫柳叔叔了，你这样随口乱喊，辈分就乱了。”

小阿月尾调上扬地“嗯？”了一声，偏头肃然地望着江澄，小小的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那阿月不能叫柳叔叔，又该怎么叫？”

江澄揉了揉他的头发，悦然道：“以后，叫他柳舅公便是。”

恰好柳清歌柱着杖从房间里迈出，恰好将江澄的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他闻言一怔，不由喊了声：“江澄。”

江澄闻声站了起来，回头看柳清歌脸上半是愣怔半是错愕，倒是小阿月甚机灵，乖巧地喊了声“柳舅公”后便跑上前搀扶柳清歌，江澄站在原处，脸上后知后觉开始有些发热，低头拢了拢头发，直到小阿月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柳清歌走到身边来，才清了清嗓子局促道：

“……走罢。”

诊室里木清芳早已等候多时了，同样等候着的还有蓝思追和金凌，上午的阳光正懒散地斜照而下，暖光流照在他们身上，江澄忽然觉得一种恍如隔世般的恍惚。

木清芳将蒙在柳清歌眼睛上的黑布一层一层解开，取下敷在柳清歌眼睛上的正散发着苦气的药包，浓黑的睫羽低垂，缓缓打开双眼，古井无波的黑眸对上了一双杏眼，柳清歌不言不语，只静静地望着，那眼里朦朦胧胧，瞳仁里有一个所有似无的影，江澄暗暗捏了把自己的手心，试探着问道：“如何？”

柳清歌只是摇了摇头。

江澄不由大失所望，木清芳却笑笑说：“无妨，病去如抽丝，且还未到时候，柳师兄，你可是能影影绰绰看到些什么？”

柳清歌道：“只能看到些模糊的轮廓。”

木清芳点了点头，道：“这便好，我再给你开个方子，你只需将这几味药捣烂了每日敷在眼上，再佐上汤药，最多十天，便能好全。”

“真的？只需十日？”江澄不可置信地睁圆了眼睛，得了木清芳这句话，短短一瞬间，不知转过多少念头，此时压着嗓子问话也难掩激动。木清芳云淡风轻地笑了笑，随手写了一张药房递给江澄：“还烦请江宗主去库房里瞧瞧这几味药材还剩下多少，若是不够，还需尽早补货。”

江澄领了药方，不遑多让，转身亲自去了库房，蓝思追眼睛一转，低头微微笑了笑，识趣地拉着金凌和阿月站起，说是也要跟着去库房瞧瞧。金凌糊里糊涂地被蓝思追引带着走出房门，这才发觉木清芳此举是刻意支开了江澄，正要发问，蓝思追轻轻拽了下他的手，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悄声道：“他们既不愿让咱们知道，你也少操些心罢，我们去寻舅舅去。”

房里柳清歌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了，轻车熟路地摸索着茶壶为自己的杯中添了杯茶，一滴水也没洒，方道：“你支开江澄，可是为我的眼睛？”

“不错，”木清芳叹了口气：“实不相瞒，你的眼睛，我只有五成的把握。”

柳清歌张了张口，终是平静道：“嗯，你的医术，我再清楚不过了……若是连你也只有五分把握，那我也只能在十日之后静待分晓。”

木清芳深吸一口气，忧虑道：“柳师兄，若是……若是十日之后……”

“若好不了，恐怕真的是药石枉医了。”

木清芳动了动嘴唇，到底没发出声音来，脸上有愧疚的神情一点一点漫上来，虽看不见木清芳的神情，柳清歌却知道他必然又开始苛责自己，于是轻轻拍了拍自己那个心思柔软的师弟的肩膀，淡然道：“木师弟，无需自责，你已经尽力了。只是天意难违，我本是个短命之人，若干年前就该死在灵犀洞中，是阴错阳差间方活了下来，尔后历劫，若不是我心有所系，怕也撑不到现在。”

“能重遇江澄，余生能伴江澄左右已是万幸，命运待我甚善，我再无所求……如今我早已习惯做一个瞎子，寻回的四感俱是我的眼睛，纵是身边无人侍候也能过活，可知这一双眼睛于我而已，也不过是锦上添花已矣。”

木清芳讶然地望着柳清歌，半晌，方笑道：“柳师兄达观，而我也已倾尽己力，想来必会柳暗花明，”言至此，拱一拱手，“我在此处叨扰了许久，如此，终于可放心回苍穹山静候佳音了。”

苍穹山可一日没有百战峰峰主柳清歌，却万不能缺了千草峰木清芳，木清芳在莲花坞停了小半个月，着实久了些，柳清歌点点头道：“见了掌门师兄，还请木师弟替我转达，日后，百战峰便交给杨一玄了，那小子虽还不成气候，却是璞玉可琢。”

木清芳含笑问：“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柳清歌想了想，方才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我险些忘了……十日之后，差个人把阿来送过来罢。”

当归、决明子、丁香……江澄立在库房里，对着方子，埋头一味一味地寻着药材，样样不假人手，事无巨细，恨不得将每一样都亲自尝一遍。

蓝思追凑过去看了一眼这方子，不由啧啧称奇：“都是些寻常的药材，也不知木先生是如何做到用这些东西化腐朽为神奇。”

江澄揉了揉眉心，有几味药怎么也找不到，语气也不耐烦起来：“少说些话罢，你们可有看见枸杞子？还不帮我找一找。”

金凌和蓝思追闻言忙称是，于是三个大人一通手忙脚乱，还是半天也没找着，最后却是阿月眼尖，指了指最底下的柜子：“舅公舅公，是不是那个。”

江澄定睛一看，果然小阿月所指的柜子上写着“枸杞子”三个大字，又惊又喜道：“好小子，可真是机灵。”

小阿月嘿然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抱着金凌大腿躲在身后，江澄再看向蓝思追的眼睛里多了几分赞许：“你把阿月教得很好，还这样小，就认识那么多字。”

蓝思追还未曾被江澄假以好辞色，微怔了一下，从容笑道：“舅舅谬赞了，是阿月敏而好学。”

小阿月从金凌腿弯间露出一个小脑袋：“舅公，柳舅公是不是吃了药，眼睛就很快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