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平日里精干和蔼的老人原来居然是那么瘦小,那么单薄么?
念头一起的瞬间,他的脑海里猛然跳出那一张如斯相似的异常憔悴的脸。
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他甚至都记不清那一天发生的很多细节了,可那一张眼角泪水干涸,朝自己露出绝望笑容的脸孔,却还是明明白白的记得。
几次三番无法靠近病床的苏茔不死心的追了一路,忽的想起什么,脚步一顿,回身向着那个医生奔去。
“医生,医生,我外婆她现在怎么样了?”苏茔近乎蛮横的拦在医生面前,不自觉的交握起自己的双手。
林绊在苏茔急切追问的声里回过神,他立即向走廊尽头看去,只见病床已被护士护着推入了电梯,楼层数字显示上行,显然是准备送往楼上的病房。
那个刚结束手术的老医生被苏茔堵住了去路,只见他一边耳朵挂着那只来不及摘下的口罩,额角也渗着来不及擦拭的汗渍。他耐心的等苏茔彻底说完,才沉静的接口,“病人腹部被剪刀穿刺,所幸只是轻微擦伤结肠,伤口不深,但由于大量出血引起了休克,现经我们抢救已脱离危险。”
“就是说我外婆……”苏茔怔怔的听着,眼前仿佛就是对方所描述的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老医生点点头,“你外婆已无生命危险。这多亏了人送得及时,要是再晚一点送来,这个老人家就不好说了。”
苏茔深吸了口气,睫毛颤了一颤,颔首恭谨道谢,“谢谢医生。”
老医生点了点头,在苏茔让出道路后走进了另一扇白色的双开门。
寂静空荡的走廊里倒映着窗框的影子,把地分割出一个个亮色方框。轻细的脚步声渐渐接近苏茔,可她无比专心的看着地上自己佝偻的影子,没有回头。
“林绊,到底发生什么了,外婆为什么会成这个样子?”她问。
“我拿完货后,想去看看张婆是否需要帮忙先带些茶叶回店里。可刚到茶园路口,就看到张婆满身是血的匍匐在路边。那把剪刀当时就插在她的腹部。”
林绊停在另一个亮色方框里。
“我想也许是走路时不小心被绊倒,剪刀就刺入了腹部。当然你可以怀疑是我做的,毕竟众所周知就是我那样的人。你有理由的……”
“不,我相信你。”苏茔抬起头,眼睛里一片漆黑深沉,没有任何的动摇。
这样坚定的目光让林绊心中猛然一跳,有一瞬间的怔愣。
“我相信不是你做的。”苏茔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疲累,感到气力抽干,虚脱似的乏力。她抬手重重抚上自己的眼睛,下垂的嘴角微微颤抖。
林绊不说话,却鬼使神差的抬手,动作极为轻柔的捻去那一根黏在苏茔唇边她却浑然不自知的发丝。
哪知苏茔一颤,忽然抬头。
走廊里四下无人,寂寂无声。两人目光相对,谁也没有说话。浮云遮住了光线,一瞬间模糊了地上的亮色方框,他们就这么静静相顾,最后林绊率先移开了视线。
然而就是那个时刻,林绊发现苏茔的眼神里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可是他一时就是说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
☆、意外(2)
这是一间并不宽敞的双人病房,隔壁的床位空着,空荡荡的裸露出铁床的栅栏杠子。病房雪白的墙壁随着西移的暮光变成了奶茶色,窗外正好有一棵茂盛的树,满树伸展的枝叶割裂了射入病房的光线,在墙壁上落下一大滩形状怪异的光斑。
苏茔纹丝不动的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全然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她垂落两只肩膀低头,以一种类似屈服的姿势静静注视着病床上的老人。
床头处摆着的机器发出慢条斯理的一滴又一滴声响。
在这种要命的寂静中,苏茔嘴角忽然抽动了一下,那一种熟悉的咸苦涩味又开始在嘴里弥漫开来。然而,这一次尝到的味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让她觉得难受,她无法摆脱,最后只能迫使自己狼狈张嘴,像一条缺水的鱼一样去喘息。
病床上的外婆神情安详宁静。苏茔的眼神像是外面移动的光线一样描摹过老人卷曲细软的灰白头发,目光慢慢落到她的脸颊。病房内没有开灯,老人的面孔子在略略昏沉的光线里阴影深刻,仿佛刀刻一般。
苏茔魔怔一般看着此刻闭合着眼睛的外婆——那是张一点一滴的刻录了岁月痕迹的脸孔。皱巴巴的一层窄细眼皮凹陷在眼眶周围的松弛褶皱里,失去肌肉的面颊上颧骨耸出,眉毛稀疏浅淡,密密的抬头纹间能看见一块凸起的骨头。
眼前的这个老人,她的外婆——沧桑年迈,瘦骨嶙峋,看上去就像一个瘦小的孩子,深深陷在白色的病床里。
苏茔悚然惊恐起来,因为她忽然发现自己居然从来都没有好好的看过这个和自己相依为命的老人。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孤身一人,以为自己不被需要,没有留恋的东西,也没有想要的东西,对生活意兴阑珊,对活着也兴致缺缺。因着放纵心底的这一份空虚麻木恣意生长,她才开始想要探究生命的刺激,她想了解萦绕记忆多年,始终挥之不去的那种死亡印记,想了解那一份危险而晦暗的禁忌。
可直到这一刻,她又来到了曾经的那个岔口,这才明白原先认为的那些原来是那么的无知浅薄,幼稚天真而不知所谓,又是多么虚无的东西。原来她从来擅长的都只是逃避,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思考,沉浸在自以为是和孤单中。
嘴里那一种时不时感到的盐粒融化在嘴里的咸苦涩味忽然变得无比浓郁,让她难受恶心得想要作呕。然而就在刹那间,那种味道消失了,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来也不曾出现过一样。
苏茔伸手覆上老人的脸颊。手下的皮肤松弛微凉,坚硬的颧骨透过薄薄的一层脸皮贴抵着苏茔的掌心。她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如果病床上这个老人从此再也不能睁开眼睛,那么这个世界上就真的只剩下她孤身一人了。
她感受到了突如其来的无边恐惧的威胁。
这是一种苏茔从不曾体验过的奇异感受,令她颤栗和不安。她用舌尖舔了舔齿间,然而那种咸苦涩感像是她的幻觉一般,其实一点一滴也从未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