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茔怔怔的看住老人。
从不记得她的存在也好,把她当做姐姐的替代品也好,让她折寿十年也好,不管怎么样都好,她只想要眼前这个昏迷的老人能够醒过来……只要醒过来就好……
苏茔深深低头,把脸埋在双手间,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祈祷。
兴许是她强烈的愿望被神明听到了,也兴许是她的某种自愿付出的代价被成功接纳了。她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声音。
“小茔……”
苏茔猛然抬头,看到床沿的那只枯槁的手像慢动作一般缓慢的抬起。她愣了一下,想也不想的一把捉住,她惊喜的看到老人缓缓睁开了眼睛,灰白的眼珠正望向自己。
“外婆?外婆……外婆……”苏茔趴在床沿,嘴唇嚅嗫着,可从头到尾却只说得出重复的这一个词。然而,由最初的骤然惊喜最后变成了满腔的委屈,她所有想说的话其实都在这一声声叫唤中了。
而她也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哭了。
苏茔见老人抬手想要去扯呼吸罩,急忙伸手替她取下。
老人缓了一下,望着苏茔慢慢笑了起来,用哄小孩子的语气宠溺数落,“都是大人了,怎么还像小孩一样胡乱哭,知不知羞。”
那一种特有的绵长而沙哑的声音,轻柔的就像午后慵懒的阳光,苏茔沉迷于这种温暖和安心,心中生出一种至为轻盈却剧烈翻涌的感觉。
“不过,当你父母还有花信死的那天,外婆那时候本以为你会悲恸大哭,结果你却很坚强。这也让外婆也不得不振作起来继续生活。”老人似乎回想起了什么过往,眼神清醒,神色透着些许悲伤。
苏茔没有想到老人会在这个时刻忽然提及往事,她怔了怔,反应过来后,下意识的抬手抹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果真摸到了湿润的水渍。
“外婆……”苏茔握紧了外婆的手,她眨了下眼睛,一滴热泪一下掉出了眼眶。
老人颤巍巍的抬手,用僵硬粗糙的指关节疼惜的抹拭苏茔的泪水,泛着模糊灰白的眼睛看着自己仅剩的外孙女,眼中尽是疼惜和怜爱。老人继而微微笑了,嘴角细密褶皱一瞬间像是百褶裙摆一样散开展平,欣慰道,“外婆别无所求,只唯独希望你可以一生平安,所以就把你的‘楹’改了。名取坟茔好像听上去不吉利,但却能保佑你长命百岁。”
刚醒过来的老人比任何时刻都头脑清醒,她不知为何似乎特别话多,絮絮叨叨的说着那些不为苏茔所知的事情。
苏茔渐渐注意到外婆在笑,而正是这种笑容让她眼角皱纹里深深掩埋着的那一种哀哀戚戚,又经久深刻的担心和忧虑渐渐曝露出来。
是了,眼前这个老人在外公死后,又相继失去了儿子儿媳和一个外孙女,如今也仅仅只剩下自己一个亲人而已。
惊觉这一点的苏茔霎时间明白了她的外婆到底是承受着多么沉重的打击,忍受了多么难言的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才能够像这般坚强的生活下去,照顾着自己。唯独她只想着自己,迟迟不懂事,不愿意去懂事,没有好好的成长为一个大人,却变成了一个顽固的大孩子。她是多么自私又多么狡猾的一个人,一心只想着逃避,一心只想把自己保护的好好的。
“对不起,对不起外婆……”
苏茔听着老人的声音,眼泪愈发止不住了。那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忽如其来的放心后所产生的情感落差的无法抑制,更是因为知道自己切实被宠爱和关怀着后的任性和撒娇,以及自己心底那份觉醒的深深内疚,她就着这一刻的这份放纵索性就哭了出来。
父母和姐姐的葬礼上,她看着黑白相片上的笑脸,看着一具具黑色的棺材被沉重而缓慢的抬出去,自始至终也流不出一滴眼泪。而在这场迟来的哭泣中,她感到有什么被自己一直刻意遗忘和封闭的东西像一颗种子一下子破土而出,耳畔几乎听到了那一种极富有生命力的“啵”的一声。
终于,苏茔由嚎啕大哭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哭。
这一场泪流不止的‘悲伤’在一个急匆匆赶来的胖护士的皱眉瞪眼的叱责下变成了抽泣呜咽,直至无声结束。
胖护士拎着苏茔在门外反复叮嘱病人要静养,不宜过分喧闹。临走还煞有介事的特地看了苏茔一眼,大概意思是,‘这么大个人了,居然还这么不懂事。’
苏茔闭紧了嘴巴,虚心受教的同时感到无地自容的惭愧。
胖护士在走廊里昂首挺胸的走着,在经过病房外靠墙那一排座椅上坐着的一个人时,眼角忍不住偷瞟了眼那人,随即像一只孔雀愈发挺直了身形走成了一条直线。
那是林绊。
林绊回到茗茶店才发现苏茔离开时没有带门,他仔细做了盘点后锁上玻璃门,结束这一天工作。可是,这之后的林绊总是无事可做,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每天他就只是回到那一幢破旧老房子里坐着,挨着那一盆茶花发呆,如此日复一日。
他慢悠悠的走在回去的路上,却最终鬼使神差的又回到了医院。他就在病房外沉默的坐着,把病房里的动静听在了耳里,把方才胖护士叱责苏茔那一幕也看在了眼里。
苏茔的目光从胖护士的背影落向林绊。落日余晖透过联排窗户倒映在墙壁上,林绊转过来的脸恰巧逆着光线,他微微眯眼,睫毛的阴影打在眼下,眼珠变成了光彩的浅褐色。他白白的肤色,薄薄的嘴唇,淡漠的表情,阴郁的眼神,在光线中让人心中忍不住一动。
林绊侧脸,躲过刺眼的光回望苏茔,他看到苏茔湿润的眼眶连同鼻尖脸颊红彤彤的,而嘴唇因为缺水有些泛白。她的眼角还有残余的伤心痕迹,所以她看向自己的眼睛就像是下一刻要哭出来似的。林绊有些动容,嘴唇细微一掀,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就在这个迟疑间,他听到苏茔问,“你怎么还没走?”
林绊身子一僵,只觉得忽然被打回原形,脸上不着痕迹的闪过一抹自嘲神色。他抿了下嘴唇,微微偏过脸,逆光模糊了他的面容。
“我……不知道你不喜欢我呆在这里。”
在苏茔诧异的视线里,林绊起身,像是真的犯了什么错误一般认真的向她垂眼道歉,“是我赖着没有走,对不起。”
☆、意外(2.1)
那种卑微和小心翼翼的态度让苏茔不知所措,一瞬间陷入窘迫境地,可同时她的心口有一种被微微揪紧的滞重和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