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啊”了一声,拿着眼镜站在原地,惊喜来得过于突然,没死于心肌梗塞已是幸事。还不等我有反应,齐金明已经一步上前把我抱住,我被牢牢箍在他双臂里,动弹不得。他终于靠近了,我先闻到他的味道,再看到他的脸。他身上有烟草、沙尘、铁锈和鞣革之味,说明他风尘仆仆,戴月披星;再看他的脸,清减许多,倒还是那么帅。他抿着嘴看我,带着一点笑,眼睛斜着,眼神促狭,好像在说,哈哈,终于吓到你了。
不遂他愿,我还真没被吓到,因为我两眼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书房躺椅上,齐金明拖了根小板凳坐在旁边,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我睁开眼,并没说话,只是仔细看他。齐金明离开了一年多,走的时候他还很精壮,现在肌肉全都掉了,穿了件短袖T恤,衣服里都是空的,风一吹呼呼摆动。更别说他脸上没肉,两腮落陷,显得眉眼鼻子特别突出。我一时半会起不来,只能躺在椅子里盯他,他被盯得发毛了,凑过来把我压在躺椅里,轻轻亲了一下。
亲完我问:“浪哪儿去了?这么久没回来。”
他微微尴尬,挠了下头,开始说来龙去脉。原来当时他们打算到云南开辟新地盘,没想到队伍是草台班子,临时拼凑,里面有一个搞爆破的,丫平时没活儿干的时候就去剧组当烟火师,有一次他色胆包天,强奸了一个小演员。那演员真的非常小,小到只能演宫女甲乙,出了事也不敢闹大,所以爆破没有当场被抓。但后来人家保存证据去报警,爆破就上了通缉令。这次队伍组织起来,刚到云南,身份证往宾馆一放,刚联上网,警察就来了。警察到的时候是半夜,齐金明正睡着,他觉浅,一听到外头动静,还以为是抓盗墓的来了,皮衣也没穿,手机也没拿,踏上拖鞋就翻出窗户跑路了。
翻出窗户,到了大街上后,齐金明才发现,这大半夜的,除了T恤裤衩拖鞋,自己身上什么都没有。他想这么着不行,干脆去赌场赢点路费,这才能去目的地和大部队汇合。但那赌场很贼,见他没有本钱,不让他赌,所以他抵押了戒指,换了一百块钱去赌——
他刚说到这儿,我打断他:“那你赢了钱怎么不去把戒指赎回来!我揍死你——”我抓起躺椅上的枕头就打。
他嘿嘿笑着,举起双手假装抵挡,其实根本不痛:“你听我说嘛。我跟你好了之后,被你克了,他妈的好像赌运就完全完蛋了,那一百块钱输得精光。”
我放下枕头:“那怎么办?”
他放下双手,撇撇嘴道:“钱是输了,但我在赌场里偷了十几个手机,拿去卖了就有钱了。”
我生着闷气,把手举到他面前:“你看这是什么。”
他一见我一手戴了两个戒指,乐得不行:“我就听说你现在在圈里很有面子,你看,戒指都上贡了,少爷,可以呀。”
其实我本来又气又怨,编排过许多狠话,想着齐金明要是回来,就一股脑倒出来折腾死他,但我一下就不想说了,只管摇头,一言不发。我想着他的奇幻经历,心里很是不安,好像他马上又要跑路而去。我张开双手:“过来。”都是成年人了,自然心知肚明不是要来什么温暖的抱抱,齐金明自知理亏,笑嘻嘻地拥了上来,摘掉我的眼镜,环住我的脖子。他试图来个很浪漫很柔美的法式热吻,可事实是他还是那么笨拙,足以让我相信他没有和别人练习过。他的嘴唇稍稍发干,被我用嘴唇来回画圈,重新涂得湿润。此时我离他很近,仔细看他,齐金明还是一张笑脸,脸颊上一边一道笑纹,眼神温柔,略显疲惫。即便是笑,也让人觉得他是在很努力地开心,其实心里已经很累了。他见我看他,便说:“看什么呢?有什么话要说?”
纵然平时吹嘘自己倚马万言,七步成诗,此时我还是无言以对。我四面环顾,试图找点话题,发现旁边就放着我从婚礼上带回来的一捧玫瑰,我从花瓶里抽出一只,掐短花茎,把玫瑰夹在他耳朵后面。
齐金明拿余光看花,又摸摸耳边花冠,那样子很得意很淫贱,看得我直想笑。古代淫书里那些耳边簪花诱骗良家的反派角色也不过如此,要是给我们俩著书立传,估计也是你盗我娼,形象好不到哪儿去。
笑了半天我才发现,躺椅高度尴尬,齐金明一直是跪在旁边,我想抱他起来,却被他拖住。他把下巴放进我肩窝,在我耳畔,他轻声说:“有时候顾不上你,对不起。”
我也对着他的耳朵,看着那朵玫瑰,轻声说:“没事。”
对于我的原谅,齐金明安之若素。他笑着拿手捻我的头发,我很久没理头了,头发留得很长,大概有个十来公分。他说:“头发怎么这么长了。”
我说:“一直懒得剪,改天去剪吧。”
他说:“剪头发还去外边干什么,我就能给你剪了。”
我笑道:“你别逗我,你还会剪头发?你别把我头给剪掉了。”
他格格笑:“我的头发就是自己剪的。”见我一脸拒绝的神情,他严肃道,“你还不信了嘿,不信咱俩练练!”
说着齐金明就把我拉去卫生间。他押着我洗了头,又找了个塑料袋给我围在脖子上,手里操着个大剪子就要给我理发。刚开了热水,卫生间里水汽蒸腾,镜子模糊,我根本看不清齐金明给我剪成什么鬼样子,只能随他去了。过了一会热气散去,我看到镜子里我们俩的样子:我的头发短了一些,湿淋淋顶在头上,被他拨弄得乱七八糟。但这还不够,他还在静心钻研,挥舞着大剪子,努力进行打薄修形等工作;而齐金明耳边别着玫瑰,形象风流,操着剪子,手舞足蹈。
我老老实实坐在凳子上,随便他怎么折腾,我看着镜子里他的样子,想起在新疆初次相遇,如堕梦幻世界——原来我们已经认识六年了。六年里,我见过他瘦的样子,也见过他壮的样子;见过他白皙的脸,也见过他麦色的脸。我们偶尔因得志而显得青春焕发,却也如广大世人一般,始终向着一同变老的方向奔去。多少岁月,就在这容貌身形的改换中变迁,新旧交替,什么也没留下。唯有心湖上一叶小舟划过,留下爱痕,永志难忘。
过了不久,剪完一看,果然像个人样,和齐金明的发型差不多,我这下真信了他的发型是他自个儿剪的。他拿着大剪子问我:“怎么样,我跟你说我能剪吧,你还不信,现在信不信?”
我生怕他谋害亲夫,连连点头:“我信,我信,给老公省钱了,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他还不承认:“你是谁老公啊你,滚边儿去。”
我说:“嘿,你还假装没事儿人啊。我这就拿给你看,现在全中国人民都知道我是你老公了。”我突然想起这茬,心里狂笑,为了保持神秘感,我还不能大笑出声,必须先给他看了他才会哑口无言。我马上拉起他,冲出厕所跑到书房,打开电脑登上黄网,点击热度最高那个视频,过不一会儿,齐金明被电波拉扯得略有畸变的声音就从电脑里传了出来,老公老公地叫。齐金明站在原地,先是保持微笑,继而面无表情,很快神情变得如遭雷劈,他猛地扑进躺椅,拿手抱头,捂住耳朵,像鸵鸟一样不愿面对事实。我坐在电脑椅上哈哈大笑,而他在埋头同时大喊:“给我关掉!哪个傻|逼录的!我他妈去操翻他祖坟!”
剪头发看黄片闹了一下午,后来又亲来抱去,我们都累了,于是早早上床。到了晚上,雨不再下。这一年来多雨,卧室窗户被水渍烂一半,不能完全合上,月光照了进来,齐金明回来之前,我把日子过得乱七八糟,一直提不起劲去修,现在房子的主人回来了,我觉得是时候修了。
齐金明睡在我旁边,我知道他没睡着,但也没说什么话,我突然特别想他,于是握住他的手。
于是他侧身向我,问:“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就是想你了。”
他笑说:“可是我就在这儿啊。”
我说:“但我还是想你。”
他说:“那你就想着吧,我先睡了。”说完翻过身去。
我现在和年轻时候不一样,以前追求刺激,为了齐金明一句话跟在他屁股后边跑,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从来不注意路上的风景。现在我遁居山林,心态很慢,有很多时间来看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东西——齐金明背对着我睡,我看到他脑后的黑色发尾,他的头发多而软,留长一点,发尾全在后颈上弯着,更长的伸进了睡衣领。我试着伸手去抓,一抓一大丛,像是被弄痒了,他耸下肩膀,在那边笑:“不要手贱。”
我笑一笑,一下贴上他的背,把他整个拥了起来。他还是带着笑,不说什么话,但我为了这一刻,已经等待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