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的工夫,方谨宁发现孟海总是把同一侧脸偏给他,尤其在他说话的时候。洗碗时,他故意站到孟海另一侧,凑近耳边小声说了句悄悄话。孟海使劲儿偏过脸来,问他:“说啥?”他心里咯噔一下。
他想问孟海:你耳朵怎么了?却张不开嘴。他一句话也没说地放下洗到一半的碗,把自己关进了厕所。他不敢在孟海面前哭那只失去听力的耳朵,不单单是怕惹孟海记起过去遭的罪;他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股来势汹汹的惭愧与自责。就那么根绳子,救了他,毁了孟海。他要怎样代替孟海痛一场,才能有脸问出那句:“这些年你到底过的什么日子?”
快一个钟头,方谨宁才从厕所出来,孟海已把余下的碗洗好。方谨宁站到与他并肩的位置,囔着鼻音问:“你后悔吗?”
孟海淡淡地摇头。打小他就总听卧病在床的父亲问他:“往后有出息了给谁长脸?”“给爹,还有娘。”“给咱老孟家!”十年前那一幕,他把孟家的脸丢光了。母亲去世以后,除了大姐,大哥和弟弟全当没他这个人。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后悔。即便悔过,他也没有一刻想要忘记方谨宁。
和孟海从城西回来那天晚上,方谨宁挤进孟海的被子,要孟海面对面地搂着他。
“过几天我就和我爸妈说,我要跟你一块儿过。”
“啥?”孟海身子一僵。
“咋了?”方谨宁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大反应。
“你说咋了?”孟海推开他,“我是啥人你不知道?”
方谨宁怎么会不知道,孟海在他父母眼里就是个大流氓、强.奸犯,别说是坐几年牢,毙了他都不解气。
“跟他们解释清楚就行。”
孟海想说这事儿解释不清,即便勉强解释清了,方谨宁的父母也不可能同意他们在一起。今天以前他都没想过还能遇见方谨宁,就连遇见的那刻,他第一反应也是跑。他不知道该不该再挤进方谨宁好不容易回归正轨的生活。
可他还是来了。他想,要不就来往着,进城的时候偶尔见一面。但要长长久久地和方谨宁生活在一起,他不敢想。就算不考虑方谨宁的父母,以眼下的状况,他连自己的生活都不一定负担得起,他靠什么养活方谨宁。
“就这样偶尔看一眼不也行……”
“啥意思?”方谨宁嚯一下跪起身子,五官在暗暗的房间里朦朦胧胧的,“什么叫偶尔看一眼?你拿我当什么了?!”
孟海不说话。
“你有啥苦衷?你不就是觉得自己没个工作,活得不够有人样?”
孟海抬眼看他,那意思你都知道,你还问啥。
“哥,现在世道不一样了,没单位就没单位,只要肯吃苦受累,饿不死人。再说还有我,我养你。”方谨宁凑过去,替他把心里琢磨的另一半话也说穿:“还是你觉得自己老了?你根本不老。我就稀罕你这样。”说着伸手摸上孟海结实的胳膊,又滑到旁边,再往下。直摸得孟海攒起一身火,猛地攥.住他的手,像十年前那样低声吓唬道:“又不怕疼了?”
“我现在不怕疼。”方谨宁和他头抵着头,“我就想疼,让我看看你老不老。”
一天方谨宁下班从邮政所出来,被一个声音叫住。十年恍如隔世,他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记起叶珊珊这个人。晚饭时和孟海提起这遭偶遇,他感叹说:“真想不到,那时她死活瞧不上胡正,到头来还是嫁给他。难怪我一看那小姑娘的脸就觉得眼熟,真像她爸。”
这两个名字同样令孟海发了会儿愣,半晌才淡淡接上一句:“那小子心眼儿多。”
“插队那会儿你就不喜欢他。”
“不实在的人不交。”
“我也烦他。”方谨宁对着回忆里的那张脸冷笑一声,“叶珊珊还说胡正知道她遇见我准高兴,那么多年没见,一定要找个时间好好聚一聚。我心说聚什么?叙旧吗?有什么好叙……”
和孟海刚重聚那几天,孟海曾问他:“咋没念书了?”他回说:“不想再过集体生活。”他是真不想。
当年从知青点回来,方谨宁没再和任何同学有过联系。一方面他那时脑子里只有孟海,根本装不下别的事;另一方面,不论事实究竟如何,别人眼里他总是丢了大丑。一个小丑,除了逗人笑,还能有什么位置?这么多年,孟海是他唯一的指望。如今他的指望回来了,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在这份未来可期的幸福里掺上一脚。
洗碗出来,桌上摆着一沓粮票和钱。方谨宁拿起就往孟海口袋里揣。孟海说:“给你的,你收着。”
方谨宁不收,抬手一指字台,玻璃板下压着满满的纸票,全是这段日子孟海塞给他的。“非要跟我算这些?不是说好都给你姐你姐夫?”孟海不言声。方谨宁声音苦下来:“你还惦记走是咋?还是不信我能养你?……你咋就这么舍得剜我心……”
他知道有些话孟海对他说不出口,他也不愿意把那些摆上桌面。十年的与世隔绝不可能没在孟海身上打下丝毫烙印。面对这个日新月异的新社会,孟海心里没底。
关于那十年究竟经历了什么,方谨宁始终想问不敢问。无论怎样措辞,已经发生的事实不会因为善意的含蓄就不存在。他何苦戳孟海的心,戳孟海也是戳他自己。
第二天,方谨宁一进邮政所就和领导请假。他再也等不下去,跑回家把闷在心里这么多年的事实真.相一股脑抛了出来。他走投无路一样跪在父母面前:“求求你们让我活下去吧。”
父母震惊坏了。偏偏那个甘愿替自己儿子坐了十年大牢的人,让他们说不出口任何反对的字句。第一个站出来表示绝对支持的是新婚不久的妹妹。
“前些年哥那叫活着吗?那顶多是个半死!这半年我才觉着哥又活过来了。……管别人怎么说,人伦五常永远不会知道人活着心死了是什么滋味。”
方谨宁说:“你们要就是不容他,我也不回来了。”
“父母不要了?”
“想要。但是他在哪儿,我在哪儿。”
“你想得太简单了,他家里人容得下你吗?!”
“他早没家了。我就是他的家。”
方谨宁默默盘算起辞职下海的事。他和孟海分开太久,多少时间弥补也嫌不够。夏末一天傍晚,邮政所的大门让人砸了。一个醉汉满身酒气地嚷嚷着:“让姓方的二椅子滚出来!”
方谨宁出来一看,是胡正。不知怎么他并没有多少惊讶之感。
“有话单独跟我说,别在这儿打扰别人。”
“少碰老子!……这会儿知道要脸了?要什么脸啊?你个给脸不要脸的臭……挨插的货!”胡正脚下拌蒜地推搡方谨宁,醉得口无遮拦,“他.妈.的!老子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阴魂不散的玩意儿!……那个臭娘儿们!到现在还他妈惦记你!孩子都给我生完了,还他妈说你好!……她不是想离婚吗?!叫她离!离!……我叫她后悔!……你他.妈.的也甭想好过!我当年能毁你一次,现在照样!……个臭娘儿们!还他妈骂我伪君子!她以为她多重情?那事儿一出她不也躲你躲得远远的……”
胡正歪靠在路边一棵树上骂骂咧咧。方谨宁起初还想拽他走,听着听着浑身打起冷颤。嫉妒心果然是最狠的。方谨宁忽然什么都想开了。胡正一路骂到孟海时,他的拳头再也按捺不住。
“放你.妈的屁!你再敢说他一句!……”从小到大没吐过的脏字这时全用上了,“你以为我怕你?你打错算盘了!我方谨宁这辈子所有的懦弱都在十年前用光了!我悔死了!我他妈现在谁也不怕!谁也别想吓住我!……”
当晚躺上床,方谨宁从身后紧紧环住孟海的腰,贴在他健全的那侧耳边,和他说自己辞职了,以后两个人能天天守在一起,过梦里的日子。
“哥,你啥也不用担心,不用操心,有我呢。都有我。”
五年后,这座城市的繁华街区开起一家海鲜酒楼。听说是一对结婚十七年的夫妇经营的。可人们从没见过老板娘,只觉得这酒楼名字起得拗口,叫:百味宁归海。
作者有话要说:小短篇完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