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莫怀不动声色地细细打量,然此人向来擅长做戏,任何表情,到他脸上便如覆上了顶服帖的面具,叫人寻不出一丝缝隙。
陆仲殊见他显是将信将疑,情知不可放任他深究,心下一转,便牵过他两手捂在掌心,道:“怎的这般凉,你体虚,往后莫要沾这冰啊雪的,活计交予下人去做,我此行带了太医,稍后叫他给你看看,开个方子,咱们好生调理……”
顾莫怀寻着破绽,当即开口:“缘何要带太医?”
陆仲殊一怔,道:“……村、村中虽有郎中,到底出身山野,寻常疾病尚能应付,若是疑难杂症……总,总不及宫中医官。”
他这套说辞虽然磕绊,却是有条有理,叫人挑不出错处。顾莫怀闻言只是看他,口中一言不发。
他目光不闪不躲,直直看入陆仲殊眼中,反叫陆仲殊恨不能远远逃开,只觉自己心中所想已被看个清楚,在那目光下无处遁形。
他悄然错开视线,面上依旧带笑,背上出了细细一层冷汗。
所幸,顾莫怀看了半晌,便垂眸略一点头,似是不欲多问。
陆仲殊暗暗松一口气,笑意更甚,欲盖弥彰一般。
与心上人久别重逢,陆仲殊自然而然在顾莫怀身旁赖了整一日,直至入夜,顾莫怀忍无可忍,主动出声赶人,才不舍地离去。
身边蓦然安静下来,顾莫怀收拾盥洗一番,早早裹了衾被侧卧榻上。
室内昏暗,唯有窗前一豆烛火,并暖意融进月色。
那人用过的矮凳,被正正当当摆在桌旁,披盖着柔柔月光,仿佛温度犹存。
白日里,他便是在那张凳前,叫陆仲殊握住手,轻拢于掌心,听他生硬地扯出现编的谎。
本朝有律,宫中侍官若非圣上批许,无事不得离京,只因世子一句“山野郎中不比医官”,便可出宫随行,远至瓯北——传出去岂非儿戏?
如此显而易见的纰漏,他大可立即揭穿,逼陆仲殊交待真相。
可他不敢。
“往事已往”,不过是旁人信口胡诌的风凉话,真正被往事所伤的人,有几个不是深陷于当年的梦魇,经年不休?
陆小王爷七窍玲珑,玩弄人心的手段比比皆是,他从来就不是对手。如今这般,又怎知不是他新设的局,只等自己放松警惕,投身其中呢?
一步错,步步错。五年前,顾莫怀便已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了不菲的代价。
五年后他孑然一身,若是重来一回,所能给的,便唯有这条贱命而已了。
☆、家书
然而顾莫怀终究不是铁石心肠,纵然暗下决心,预备须得时刻提防着莫须有的陷阱,真到与陆仲殊相对,便又不由将视线落在他身上。
他面色时常苍白,顾莫怀便忆起他上山那日握住自己的掌心——陆仲殊的手向来温热,在床头榻间甚至堪称滚烫,何曾这般冰凉呢?
更莫说他身上若隐若现的苦药味。
他正自思索,那边厢陆仲殊又轻咳出声。
顾莫怀不敢随意用茶,只倒了杯温水递上去。
陆仲殊勉强顺过气,朝他展颜一笑,“多谢阿凝。”
顾莫怀双唇微动,到底没忍住,道:“你……究竟身染何疾?”
陆仲殊看看手中篾条,干笑道:“我身强力壮,谈何染疾,不过是天干物燥,叫炉烟熏得……”
铜炉紧贴窗下墙根,煤烟尽皆被引出窗外,室内几乎不受影响。顾莫怀静观他满口胡言乱语,仿若置身一场粗制滥造、技艺拙劣的傩戏。
“若这亦是圈套的一部分,”顾莫怀心想:“他所求为何?”
纵便是苦肉计,也未免太过狼狈,这付潦草扮相,怕只有愿者上钩罢。
胸口随吐息传来阵阵闷痛,陆仲殊因着咳疾,已是数日不得安歇,眼底青黑一片,撑到现在,实是到了极致。而顾莫怀心思向来缜密,眼下如若有心,轻易便可瞧出破绽。
他不敢多待,只得压下满腔不舍,扶住桌角站起身,缓缓道明别意:“我……咳咳!咳……”
顾莫怀呼吸稍滞,把住桌面的手指微弯,反复轻抠桌沿。
陆仲殊喘匀气,大而化之地一笑,续道:“我竟忘了,昨日京中来信,皇叔已诰封大哥为广陵王,不日便要南下,我这个兄弟,虽是与他无甚情谊,于理却合该修书相贺。此事不宜迟,你可愿稍待我片刻?我……”
“你去罢。”顾莫怀截断他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