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霍光忽然明白,这就是军人的交流,什么都能当面说出来,不象朝堂间,连陛下都叹笑说不出一句心里话,那个地方,越是对待明日要动手的人,脸上越是亲切。
他这一分神,下面的话就没听清。霍去病又点播了几句,赵破奴跟随他多年,这点悟性是有的,当下就明白了自己的谬处,却也不以为意,最后只举举杯笑道。
"是属下思虑不周,有将军在,我有什么好怕?"
他这话说得有些赖皮,霍光这么个严肃人都听得一乐,想不到这大个儿将军也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霍去病却淡淡笑道:"若我不在了呢?"
这话一出,除了卫青不过平静一笑,赵破奴和霍光都是一惊!
霍光心下咯噔一声,第一个反应是看舅父,却见他神色如常,舅父素来对兄长的事最上心,这么戳心的话,舅父能这样轻松...霍光心下稍定,再细看兄长气色,只觉兄长虽脸上被塞外阳光晒得黝黑,显得比从前略瘦,而双目炯炯,神气更见精悍。
而霍去病也不理他的反应,依旧对赵破奴道。
"破奴,你不畏死,可为将者,顾及的就不是你一已性命,所谋不周,一旦错了,就要亲眼看着兄弟随你一起死!"
那一晚,骠骑破例说了许多话,说的是用兵之道,讲得很深,霍光不尽听得懂,他只记得,大家都喝了许多,最后,堂堂的七尺男儿,从骠侯赵破奴竟落泪了。
霍光心中有事,赵破奴有些伤情,如此以来,两人都难持久,先后都醉了,帐中便只剩下卫霍一起喝茶醒酒。
霍去病仍有些皱眉,转头对卫青道:"破奴听明白了没有?"
卫青道:"他懂了,小光也吓到了。"
霍去病不说话,喝了一口茶,方叹道:"我早年是不曾好好教这赵破奴,不想这么多年他也..."
卫青见他认真不悦,不觉失笑,只徐徐道:"当年在朔方,你就嫌破奴有这毛病,却不肯好好教他,这是你的错。既如此,拔苗助长也没用。破奴是聪明人,我看很好,你今天说这么重的话,他不能不懂。"
说着,卫青又有些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道:"亡羊补牢,去病的笔记不是写了三千字,正好给破奴看看!"
霍去病听到此处,也不由一笑,卫青说的是两人相约合著的一本书,用意是记录彼此一生用兵心得,说好各写一半,卫青那半还在构思,他已一挥而就,只写得过份简略,被卫青打回去重写了。霍去病心道,破奴那小子连我的话都听不清楚,拿本笔记有什么用?还不如你写出来教教他是正经。
卫青是觉得他回来有心事,这才故意与他玩笑,此刻见他眉头展开了,方和声道:"你有心事。"
霍去病并不隐瞒,点点头,道:"去了合黎山。"
两人素来知心,遑论今日,卫青已完全明白了,合黎山是场硬碰硬的血战,毫无花巧,这是霍去病的恨事,换今日的他再打那一仗,不会死那么多人,可,生死最无奈,骠骑今日已荡平河西,却再带不回他的兄弟。而他正是去了合黎山,才更担心赵破奴,乃至整个骠骑军对他一人依赖太过,若后来人不能独当一面,难免重蹈覆辙。
这种感触,卫青经历得更多,只是至于后者,非人力所能为。他略沉吟了片刻,只道:"去病这点上运气不如我。"
卫青本意是宽慰,但声音说得很轻,又象是开玩笑,他此刻正是喝酒喝到最舒服的时候,比平时来得更坦然,看看眼前的霍去病,只觉有说不出的满足。
霍去病微微一愣,他看着卫青喝到微红的脸,心中千言万语汇作一句,只由衷道:"大将军等我初战,等了十年。"
两人目光微微一碰,均想起马邑乃至漠南的十年,其实,又何止十年?即是感叹,又是欢喜。
卫青只极简单的道:"等得。"他顿了顿,又道:"我和去病一起打过仗,去病有种气势,让人愿意同死,没有遗憾。"
此刻是春天,刮了十几天大风,帐外正下着绵绵春雨,两人半月未见,此刻均有些意动,只霍光既在军中,实在不便。两人只依旧笑笑,端坐着聊天。
然,两人只坐着,相互看看,心底亦温柔异常,他们是少年相伴,俩俩相亲,共过生死患难,忆及当年,再看今日,近三十年时光如流,彼此能始终一起,比之年少时的欢喜悸动,这份情意到了今日,更是沉淀了下来,历久弥新,有如醇酒。
比之旁人,幸甚。
或许是有意教导霍光的意思,此后半月,霍去病一直亲自带着他这弟弟,盘点河西四郡中的屯田、水利乃至牧马苑等设施,一路与他细述铁制农具的好处,如数家珍。霍光颇感诧异,兄长这几年分明在朔方,却对这河西之地真熟悉,仿佛从未离开。
霍光默记在心,后勤的重要性,昔日舅父教他兵法,也曾细细讲解过,可,身教胜于言传,乃至今日,看着那曾战火绵延,而今则生机勃勃的河西四郡,他却明白了,这,就是舅父与兄长过去数年的心血之所在,不,这是他们毕生的心血之所在。
看到这些,霍光只想到从前兵法上一句,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恰如这次西羌来犯,集结十万,结果就像撞在一张大网上。
夕阳西下,兄弟俩停下马来稍作休息。跟在兄长身边,霍光再次感觉到,这,就是河西。雄浑苍茫,气势宏伟,悲壮苍凉,看着那夕阳映照下宛若燃烧火龙般的戈壁,很自然会想起这里曾是刀光剑影的战场,曾有无数将士浴血的疆场。
不,还不止如此。
霍光曾做过一次统计,大汉立国后,自高皇帝到先帝年间,匈奴曾大规模骚扰北边十三次,其中六次涉及陇西、北地。那个时候,西边北边之郡,五尺以上不轻得息,斥侯望烽燧不得卧,将吏被介冑而睡。
完全不象现在,有广漠的良田,规模的牧场,成群的商队,骑着马,牵着骆驼,驼铃叮当...
如今,大汉不战,而外侮不敢战。
这是兄长这些年做的事情,不象他早年雷霆两战那样精彩,史书上不会记载,朝廷不会封赏,不易见成果,没有传奇,但,霍光突然明白了,实实在在做到这些,才是他兄长...
霍去病看着极目处不化的白雪沉思片刻,提鞭一指前方,道:"小光,人活着就要做事,否则就和死了没有区别。看到这些,我霍去病才是真正活着!你现在大了,也该知道自己当做些什么,为国为家,尽了力,那就是一生有了意义!"
这,是兄长平生对他说的最长的一句话。至于朝局,乃至未来行至,兄长却未对他谈过一句,而霍光也就不问。大丈夫间坦荡于天地间,有些事,本就无须当面交代。
霍光走在从河西回长安路上,背挺得很直。
依旧是扑面的大风,依旧是满眼的沙子,年轻人却不时抬眼,看看队伍中那面迎风招展的"汉"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