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骠骑却如无觉,淡淡道:"陛下既已下命,臣当督促李都尉奉旨。"
刘彻哈哈而笑,这次答应得很痛快。其实天子何尝不明白,涉及李家,卫霍地位尴尬,而李陵敢越级直接向他请战,亦是这个道理。作为天子,刘彻并不介意臣下略有芥蒂,要如此,他们才会更贴近和依赖自己的裁决。是以这事上,刘彻很乐意由骠骑出面,一如当年漠北,李广请战,他不出面却拿大将军来当恶人一样。
且,汉天子是个痛快人,他当年最喜欢骠骑意气,近年来骂最多的,也是骠骑不复昔日风采。他虽有意锻炼新人,却也不怎么急,有两位大司马在,新人,多一个固然好,少了也没什么。
骠骑素来雷厉风行,当日就由骠骑的弟弟,李陵的好友霍光,在他的光禄大夫府设宴,邀李陵共商国事。
李家故旧听到这消息,均力劝李陵切莫赴这鸿门宴,骠骑将军那样的人,岂能轻信?昔日的关内侯随他出生入死,战功赫赫,他也敢悍然杀害,至今都讨不回公道!
李陵却只团团一拘,谢过众人好意,朗然道:"他是去定了!"
宴会之日,李陵一身戎装,潇潇洒洒的按剑独自赴宴去了,主人霍光最会做人,亲至府门口迎接客人。说来也好笑,当年"鹿"那事闹得沸沸腾腾,李家没了两条人命,卫霍远戍西北十年,而长安的李氏后人却与霍光成了不错的朋友。事由是汉天子为平息这一事,在卫霍远戍后,便着卫太子刘据纳了李氏女儿,李氏妍丽,颇得太子爱幸,而这婚礼前后负责联络的,正是霍光。
越是宴非好宴,主客往往便越要刻意雍容和睦。霍光还是旧时神态,诚恳谦和又不失身份,开头便道兄长已在府中等待,李陵也做恩怨分明的磊落样子,道是此来既为公事,自当拜见大司马。
两人且谈且行,步入后院,此时是初夏,庭间有棵碧绿的枣树,霍去病一身便装,看着树间蜜蜂采蜜,神色宁静,然他只是站在那儿,便是顶天立地,霍光和李陵便不自主的停了步。霍去病闻声转头,被他目光一扫,李陵不觉就挺挺胸,上前一步,淡淡道:"见过骠骑将军。"
霍去病并不计较礼节,点头道:"李都尉来了。"
这话平淡无奇,只骠骑说出来,便有种莫名的压迫感,加上两家恩怨纠葛,李陵忽就一阵热血上涌,镇静了一下,方傲然道。
"李陵是大丈夫,为国出征,承先祖遗志,无愧于天地!岂能纠缠私怨,何畏之?"
李陵突然来了这么一套,霍光先是微感愕然,多少年,他真没见过有人敢在他兄长面前如此放肆,霍光正待从旁打圆场,还未开口,霍去病却如无觉般道。
"入席吧。"
李陵原是绷着一股劲儿,不想骠骑听若未闻,恰如一拳尽数打在了棉花上,不免泄气,又自警惕,看来十年远戍,今日的骠骑,城府已非当年了。
这一席,骠骑素不多话,李陵又自警惕,大家本是各自肚肠,偏有霍光在,不露痕迹的仍把气氛调节得还不错。骠骑居然都笑了笑,还赞弟弟庭中枣树甚佳。
席罢,霍光示意下人,收了残宴,取来一副沙盘。霍去病便目视李陵,道:"请。"
李陵很快起身,将他早就烂熟与胸的用兵计划一一陈列出来,这是一个出关后向北挺进,且行且搜索敌军,以期会战的作战计划,他构思已久,反复推敲过,自认毫无瑕疵,颇为自豪,出手间没有丝毫的犹豫,而霍去病从头到尾只是看着,未发一言,脸上也毫无表情。
然而沉默也是一种压力,不知为什么,泰然的李陵渐渐觉得有些异样,手下也迟疑了,近乎心虚。多少年,人人都说他是英雄出少年,天生的兵家,李陵也一直自视颇高,可眼前的骠骑,这人在他现在的年纪,不,是还未到他现在的年纪,便已封狼山禅姑衍。
骠骑当年二十二岁,这个年纪,战神淮阴侯韩信才刚拜将,大将军卫青也才初捣龙城,绛侯周亚夫还在细柳营,便是自己的祖父传奇的飞将军李广也还是个小兵,单以这一点论,汉军中至今无人能打破他写下的传奇。
李陵也曾想过,骠骑亦非当年了,他戍朔方十余不战,或许,那漠北决战也是骠骑人生中的巅峰,连他自己都无法更进一步?可真正见到眼前的男子,李陵却突然意识到,或是自己轻言了。
这么说吧。骠骑不在眼前,或可信口评说,说多了,就象真的一样,仿佛凌驾其上,觉得什么天下闻名的霍骠骑也不过如此,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快意。可,真正见到这个人,李陵便只觉得是自己可笑了,自顾何人,至今寸功未立,拿什么能和眼前这人相比?事实上,在大汉的军队里,霍去病这三个字,除非是那并称双壁的大将军卫青,否则,便足以让任何人都自惭形愧,又毫无办法。
而他李陵,偏要在这个人面前布阵排兵,对方越平静,就越显得他直如一个班门弄斧的小儿,再怎么努力,都是枉然,李陵极力想克制自己不要比较,可,那,是种巨大的压力,无法用言语形容,可以说,骠骑的存在,就足以让他所有的同行在瞬间失去信心和勇气。李陵,非常的不自在,近乎难堪。
霍去病耐心等他演示完了,方道。
"阐于庭主力方位何在?兵力几何?"
"敌军转移速度?"
"交战两日内可赶赴增援的敌军人数?"
李陵蓦的红了脸,他已说得很清楚,此次是率军出关,且行且探听敌军主力,以期求战。谁不知道匈奴人活在马背上,移动不定,他这设定的计划,本来也是汉军的常规模式,汉军历次出击,找不到敌踪不是大有人在。骠骑这样追问,分明是挑刺!
奈何霍去病的语气非常平静,摸不出一丝敌意,脸上亦完全不见喜怒,只自有一份威严,叫人不敢过份放肆。李陵最恼火的是,这几个问题看似非常简单,叫不通军事的霍光听了,大概觉得再寻常不过,自己若连这都答不出,岂非笑话。自己的造诣或不如他,但又何必如此挑剔挖苦!
他沉了沉胸中之气,方缓缓道:"骠骑将军,卑将在酒泉练兵多年,部下各个饶勇忠贞,装备弓驽精良,百发百中,可赤手扼虎。卑将战法若有不妥,便请将军直言指点,卑将不过是效仿大将军当年的漠北之战。"
霍光听得心里咯噔一下,李陵的意思,分明是对骠骑说,当年大将军在漠北撞到大阐于,也不过运气,这,怕是真犯了兄长的大忌了。他下意识就极快的象门外扫了一眼。
霍去病这次倒看了这大胆的年轻人一眼,道:"非也。"他自己上前半步,随手在沙盘上边比划边答。
"阐于本部亲兵约三万,皆骑兵,是匈奴精锐,移动速度比汉骑兵平均快三成,与赵将军所训骑兵大致相同。"
"阐于本部主力,主要集结在浚稽山以北,现在这个季节,是这两个位置。"
"我军一旦遭遇,对方以六围一,步兵被围,速度悬殊,无法摆脱。"
"开战两日后,阐于庭附近增援的部队,可达八到十万骑,分别会从这几个方向先后赶到战场。"
"主战场距我边关两千里。朔方驻军要增援,地利上太悬殊..."
骠骑一边回答了自己方才的问题,一边做演示,语气极其平静,几乎不带任何感情起伏,就他而言,是相当的耐心。而李陵的神色,也渐渐随之严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