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未说完，便已满脑子皆是成念，微笑的模样，生气的模样，发愣的模样，望着他说“我不怕被人非议，你肯回来么？”的模样。过往或欢喜或沉重的种种，皆成了生根在血肉中拔不出来的刺，不经意间便被扎得生疼。
他想为成念遮风挡雨，可若他才是那带来风雨的人，又有什么资格站在成念身边？
成念见三人走远，记挂着秦一伤势，不自觉也想跟上去，却被人自背后拍了拍肩膀，回头便见成煦沉着脸看他。他吓得退了小半步，憋了半晌才喊道“爹……”
成煦皱眉：“我说你没想通前不准出院门一步，你是想明白了还是眼里没有我这个爹？”
成念低头不答，成煦便知他是冲着洞天派才跑来这迎客山庄。帷帽遮住了成念脸庞，成煦看的心烦，扬手便掀了下来，成念眼里皆是血丝，双颊也瘦到略有凹陷，脸色苍白而病态。
成煦自罚他禁足便再没有去看过他，见他如此说没有吃惊担忧是假，但若就此退让，莫非便真由着他同一个男人厮混？
“你跟我来。”两人走到无人处，成煦半晌才开口：“那位秦少侠知道你怎么想么？便是我不管你，莫非就能如你所愿了？”
成念苦笑摇头：“他知道……您说的对，这种事一厢情愿总归是没结果的。”他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好像这样就能抑制住自心口泛出的酸涩，明明是秦一招惹的他，怎么倒成了他一厢情愿呢。
他抿着唇跪下，哽咽道：“爹，到明年十月初三……他若还是不肯见我，我再不提此事。”
成煦低头看他，长叹一口气：“也好，但你需答应我两个条件。第一是你接手西城门处那家染坊，每月得利有增益才能继续等他，若哪一月没有，往后便是秦少侠应了你，我这里也不作数。第二到明年十月初三他还不肯见你，你便要马上成婚。”
那家染坊这两年得利皆有减无增，全心全意经营才可能有起色，如此成念自没有空闲为情所困。再者每月得利都有增益绝非易事，若能真断了成念这想法，也算一举两得。
成念知道一定不会容易，更知道他做这些秦一泰半不会知道，可如果他也放手了，那便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他有些急切道：“我答应。”
成煦见他如此，百感交集，最终也只摇头：“起来吧，今日便启程回杭州，省得你净把心思放在不该放的地方。”
翌日品剑大会落幕，江翌还嫌重接经脉麻烦，青霜草果又不能保存，便让秦一吃了。他携着李棹歌骨灰与薛枚、秦一回了洞天派，打算来日将他娘安葬到凌云山。
三人回门派后，他便径直往自己房里去收拾了东西。能带走的本就不多，他背起包裹，手里握着沐莹送秦一的香囊，摩挲了一会，还是放下了。这一别，也不知还有再见之时么。
他不敢去和沐莹告别，他怕自己去了就舍不得走。他环顾房间，半晌才抬步准备离开，沐莹却倏然推门进来，蹙眉低声问：“江师兄……你，你要走了？”
江翌还垂眸避开她视线，冷着脸点头，便要错身出门。沐莹情急之下拽住了他衣袖，右手手掌里躺着一只草编的蚱蜢，因时间太久，早已是枯黄的颜色，蚱蜢尾巴也被折了。
沐莹犹豫道：“……我，我同你们自凌云山回的路上，就在衣服里的夹层发现了这个。包裹里好像也极珍重的放了些编草，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大师兄说我下山后，便一直与你待在一起，是……是你送我的么？”
江翌还第一次知道，人的脸颊可以这么滚烫，却还是冷着脸，“恩。”半晌才又道：“我……要去安葬我娘。”
沐莹让开了路，见他走远大声问道：“你还会回来么？”
江翌还几不可见点了点头。拜别薛枚，再问秦一去了何处，薛枚愤愤道：“他说什么一停下脚步，就觉得难以平静。我说他可以多帮我养几株花草，他说要找地方散心，说跑就跑了。我一把年纪了难道还要靠动手管教徒弟？除了莹莹，真是没一个省心的。”
“弟子不成器，劳您操心了。”
薛枚赶苍蝇似的：“走吧，走吧，都走了也清净。”又道：“逢年过节，可记得回来看我。”
江翌还笑着应了好，便也下了山。
秦一说是找地方散心，却由着自己一路到了扬州。他在城东近郊寻了一农舍住下，期间揭了官府一通缉榜，拿到银子后便每日钓鱼泛舟。想成念想的实在心痒，便会偷偷摸摸去看两眼。
成念好像总是很忙，却比自己刚到扬州时稍长了些肉，他一面觉得放心，一面又忍不住想成念是不是已经把他忘了，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矛盾。便常顶着寒风，在湖边水榭吹些幽怨的曲子。日子久了附近便流传起，湖里有怨鬼，夜里出来游荡，千万小心别撞上了。
这夜成念不知为何往城东出城。一老者逆向而来，车夫偏转方向错开来人，老者却径自往地上一躺，哀叫道：“哎哟，我的手，我的脚。”
成念要下车看老者伤势，老者道：“你别过来，谁知道你安得什么心，给我五十两，我就不报官了。”
此处离城门不远，若闹起来他的时间耽误不起，他遂打算写了字据，让老者来日上门去取。偏偏老者怕是陷阱，嚷嚷道：“成家家大业大，怕有去无回。”无论如何也要现钱。
偏偏成念根本没带银子，他摸了腰间佩环要摘，却听远远笛音传来，吹笛之人似鬼魅身形飘忽。那老者一惊，吓得握紧拐杖便站了起来，生怕自己跑不及，啐了成念一口，便健步如飞溜了。
成念不知那怨鬼传闻，却隐约觉得吹笛之人是秦一，他追着那人身影走了几步，笛音便消失了，他忍不住问道：“秦一，是你么？”
那人便完全融进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成念次日回成府，将染坊账目与他爹过目了，才算松了口气。染坊的账房先生儿子满周岁，说少东家文武双全，抓周时看着他儿子，说不定树个榜样，往后也能成器，遂要请他同乐。
成念推辞不过便去了，推杯换盏间便是几杯黄酒下肚。他迷迷糊糊睡了会，再醒宴席便散了，账房先生说要送他，他看起来极清醒地摇头：“没几步路，有什么好送的。”账房先生便只将人送出了门。
成念拐过街角，沿着墙壁蹲了下来，眼泪便如开了闸哗哗落下，平常人家的欢庆倒让他更觉孤寂。你我中若有一人是女子就好了……
寒夜渐深，他待的街角本就偏僻，这会睡在了路边也没人发现。秦一犹豫看了半晌，终究还是上前把人抱了起来。他脸颊双手露在外面皆已变得冰凉，秦一本想替他捂一捂双手再把人背回成府。成念却突然睁开了眼睛，他睫毛上还挂着细小水珠，看起来极柔软的模样。
成念愣了一会，伸手咬了咬自己手指，又落下泪来：“不疼……我又做梦了。”却还是固执上前抱住了秦一，眼前人的温热气息好像比哪一次的梦都要清晰。他眼泪顺着脸颊流进了秦一衣襟，秦一不敢动弹，听到成念凑在他耳边：“我好喜欢你。”
说完扒拉着他衣襟，轻轻咬了他脖子一口：“你每次都这样，一句话都不说，我咬你你也不会喊痛。是不是我咬的太轻了？”停顿半晌又道：“可我怕咬重了，你就再也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