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鬼蟾山去,千辛万苦,找着了蟾圣,其中种种艰辛,如今也不必多言,我为了救自己的夫人,受些苦楚,那又有什么好说?于是那蟾圣问我,我为了能让香宛活着,愿意做到何种地步?我答道若是能救活香宛,从此便任君驱策。正派名声、侠肝义胆、大好前程,我什么都不要了。梅九章空有一身武功,便做牛做马,报还恩情。他答应了下来,只是救治之时,我不得在旁观看。我知道有些行功法门都是独门之秘,自然也觉得不便窥看。次日,香宛果然睁开双眼,朝我嫣然一笑。我登时觉得这一切苦楚,都有了值当。那时候香宛胸前,也多了黑豆大的一点,但我当时欢喜无限,哪里放在心上?她们女眷,在鬼蟾山的山谷之中,有一处安身之所。我这几位兄弟,也都是在山上认识的,他们与我一样,也都是为了救自己的妻子爱人,不惜替这位魔头卖命。因为这条命卖与蟾圣,从此江湖上的诨号实名,再也休提,于是我们便只留了姓,剩下便几个兄弟老八老九老六老四地相互称呼。”那严老四笑道:“可惜老九之前在江湖上名声太大,饶是改头换面,装疯卖傻,也一样容易被人认出来。”
王樵皱眉思索道:“这可奇了。你们是奉了蟾圣的命,那和其他人找我可不相干啊。但怎么令夫人的症状,却和贝先生的如此近似?这又怎么是保命的法门?难道蟾圣与王潜山也有什么联系么?”
梅九道:“万鬼蟾圣,本来就是一位据说活了百来年的得道之人,相传他会长生不老的法门,因此门下圣徒——江湖上蔑称为‘舌头’,意思是不过是一只蛤蟆的舌头罢了——人数众多,声势浩大。其实他常年闭关,很难见到一面,门下亲传的法位只有五人,号称‘五鬼’。一应事务,对应五鬼位,由五鬼出面解决。我梅九没有什么别的本事,人情体面这一样本领倒是不错,没个把月,就已经里里外外,打点透彻,都熟稔了。我越是熟稔,便越觉得这不对劲:我梅九有什么硕大脸面,居然为了我夫人的事,请动了这位蟾圣出山?遇到我这几位兄弟一合计,发现旁的事务都是五鬼出面,但唯有我们这种前来求肯医治的,蟾圣会亲自出手。我们几个的经历,老实说也实在有些相似。而且虽然香宛的身子日日好起来,但却始终恹恹,不爱说话,也不爱看我,成日里静坐不动,彷如行尸走肉。不仅是香宛,几位兄弟的妻子也是一般。我盘算这其中定有什么不同,并且这样法门,料想蟾圣并没有传给他的亲传弟子。我思来想去,越想越惊:因为蟾圣也舍不得传给自己亲传弟子的本领,我想来想去怕只有一样,那便是‘长生不老’!“
“我后来又和几位义兄多方打听,发现我们妻女身上的症状,像极了江湖上被王潜山施蛊之人所中的‘洞心蛊’。但中了洞心蛊之人日渐消磨憔悴而神智不失,这里又不一样。香宛等一众女眷,身子日渐康复,气色红润,靥如春花,却日复一日仿佛泥塑木偶一般,神情愈来愈少,最后至于不哭不笑,对一切尽皆无动于衷,仿佛与洞心蛊的症状正好相反。我们不能时时入谷,但一有空闲,便去陪她们说话,初时还能引得她们微微一笑,后来便连一句话、一声轻哼也难得了。我心下越想越惊,知道这其中定然有诈,这治好了,却仿佛还不如不治之时?这般活着,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无兴味?当时我们并不能与她们同宿,因此我便半夜潜入谷中,心想能带香宛偷偷离开这是非之地也好。谁料我这一闯,却居然见到了蟾圣。他半夜之中,闯入我们兄弟女眷聚居之地,我当时血气上涌,恨不能上去和他拼命;好在我还有几分自知之明,知道无非罔丢了性命,因此全切躲在一旁,想要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无耻勾当出来。谁料香宛她们见了他,便极其乖顺地跟着他走。我先前一直没有见过蟾圣的真面目,只当他老人家避世高人,不愿意与我等俗人相见,此时见他运功行气,终于揭开了脸上遮挡的帷幕,真是吃了一惊,那一张脸枯槁错结,便仿佛一副死去多时的死人枯骨。但他挨个从女眷身上对掌运功之后,仿佛汲取了她们的生气一般,脸色逐渐变好,生肌丰骨,渐渐那副枯萎皮囊变像被吸收的血肉撑起来一般,逐渐变成一副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模样。我这一下骇得可着实不浅,牙齿咯咯一颤,被他听见,探手便将我拽出来摔在地下,一脚便踏碎了我的琵琶骨。”
这事发生至今,怕已有些时日,但梅九说起来时,仍然面色骇然,他这般身手在江湖上已经是一等一的成名人物,居然被人像小童一般捉来戏耍,简直是匪夷所思。莫说是他,连听者也倒抽一口冷气,仿佛当时情景,历历再现,光是想象便令人不寒而栗。
他深深叹一口气,续道:“我当时万念俱灰,知道打也打不过,逃也逃不了,我是亲手将自己的夫人送入了这个魔头掌下,只恨不能打死自己;便朝他破口大骂,道他全然是骗人的。谁料他也不生气,反而冷冷一笑,道:‘你夫人本来就寿限已至,她为了报复让自己受苦的男人,练成祸害男人的功法,倒错奇经,单修一脉,体内五行偏倒,本就是要日夜行功,祸精食阳方能养己。谁料她为了你,自己放弃了这阴毒武功的修习,那时五行失衡,经脉乱错,神仙也救不活转。是你说只要她活着便怎样都行,那现在她难道不是活着?你瞧,她能呼吸,心脏勃勃跳动,眼可视物,手可暖人,你便要行房,她也毫不拒绝。你还有什么不满?’我当时死也不顾了,还有什么好怕,心想不如激他,便道:‘你这也没什么稀奇,不是和王潜山的洞心蛊一样么?日后人死时形销骨立,也不算是救活了。’谁料他却冷笑道:‘王潜山差使的那些子蛊,怎能和我这里的母蛊相提并论?’约莫是觉得我也是将死之人,居然也不避忌,就这么说了。原来这是一套‘子母蛊’。子蛊种在如贝先生等人身上,以人经脉气海、精血气志为食,那母蛊便能得到供养。而如我妻子等人,便仿佛是个‘蛊盆’,替蟾圣贮存这些生气养料,也自然能分一杯羹。我心中大怒,我夫人岂能是你长生不老的容器,便像牲畜一样养在后院里?当时拼了最后一口气,凝气于掌,想要一掌打死了她;可见她娇艳如花的面庞向我看来,两眼间脉脉含情,却是什么也不知,什么也不懂的模样,又怎能下得了手?当下长叹一声,便举掌向自己脑袋拍落。”
“谁料那蟾圣居然出手阻拦住我,道:‘你要寻死我也不在乎,但有一件事需要先朝你说明了。’他指了指我夫人,道:‘只要你一死,她也就会死。’我大感奇怪,心道我夫人现在怕是连我都认不得,怎么可能随我而死?蟾圣冷冷道:‘这缘由你得去问嫁蛊神通那个疯子。总之,他做的蛊尽皆以情为皿,这也是为什么我只愿接治如你和你妻子这般的病患,你送她上山来时,要经过重重考验,最终我也要问你你究竟愿意为她做到何等地步。越是情深义重,越是容易做这蛊的宿主。所以你若一死,她心中这情便死了,那她赖以为生的母蛊便也死了。好,我话都说在这里,我留她自然有用,我们三方得利;但没了你们,我也并不是找不到另一对情深义重的傻子来代替。你愿死愿活,自己选罢。’”
王樵却是一愣,嫁蛊神通,不正是十二楼那尊金身舍利么?据说真名叫做沈忘荃的——但那已经是百年前的人了,难道这蟾圣真如传闻一样,能够长生不老?
梅九叹道:“他放我一条生路,我自然只好继续替他卖命。我从未听过嫁蛊神通的名号,江湖上无论如何打听也没有这一号人;心道只有找寻王潜山,也许能解释其中一二。所以来到江东地界,哪晓得就听闻王潜山居然死了。后面的事,你们也晓得了。只是蟾圣对此也万分震动,他打听到卑明大师代你父亲发出江湖镖,要保命人送你抵达襄阳,你父亲先前寄在他那里的一份金匮书,据说是王潜山曾留下的信札。卑明大师以此为饵,自然是愿者上钩。蟾圣吩咐我们无论如何,要抢在别人前头拿到这份信札。我心想王潜山已死,这信札又如此看重,那解蛊的关窍说不定会在这信札之中,因此才要抢在八教和十二家之前夺你出来,好在我本来也算是窈月葬花宫的门人,便混在八教之中,也没有人发现。”
他一气说到这里,众人都默然无语,只觉得其中牵扯诡谲之处,纷繁惊扰,情之一字,纠缠逐末,时而荒诞,时而疯狂,时而轻薄,时而深重,竟能至于如此。座中人各怀心事,听闻后也各有所感。王樵心想,他夫妻二人行事虽然狂放,心肠歹毒,但用情至专,却是世所难匹,那情蛊选中了她,却也的确应了“情根深种”这四个字。他触动自己深藏的心事,未免欷歔一声。
梅九道:“我原本以为,十二家如此不愿回护于你,是因为其实世上本无凤文一说,不过是嫁蛊神通所传的害人蛊术罢了。今日一见,方知此蛊原来能解,凤文之说原来是真。我和我弟兄几人,求三少爷解我们各家夫人身上的蛊毒,大恩不言谢,日后如有驱驰之处,粉身碎骨,在所难辞。”
第五十六章水中月似人
月上中天,映在萧萧湖水之上,天上一个圆,水中一个圆。天上的圆被乌云遮挡,片刻间便走过了阴晴圆缺;水中的圆被春水吹皱,一会儿碎做繁星万点,一会儿又忙不迭地破镜重圆。四下是簌簌叶声,伴着近夏的螽螽虫鸣,随着夜风一忽儿起,但随着脚步的响动又寂然藏住,像黑夜中有双窥视的眼睛。
王樵折了一支竹杖,循着船家小径,缓缓走向湖边。那清光投过树影,剪出一个细瘦的人形,长身清隽,正倚在树上,望着那湖上月色。听到王樵脚步声响,也不回头,只静静地说道:“夜色深了,三少爷还不歇息?”
王樵从鼻腔里轻哼了一声,拣了附近一块被水磨平的长石坐了,那水罅着浪拍在岸上,汩汩做声,抹着他的脚底。他也瞧着眼前水波漾月,粼粼如弦,仿佛一幅巨大的水绸从脚下展开,一直绵延到夜色尽头处去。道:“你不也没睡么?”
喻余青道:“我来守夜。”他看着如此沉静的月色,但心情却一团糟乱如麻,难以平复,正是最不欲和王樵对面的时候,冷冷地说,“我劝公子还是尽早歇下吧,明日里赶着去送死,也需要气力。”
王樵苦笑道:“哪有那般凶险?我九死一生,好容易查到一些端倪,无论那是龙潭虎穴,也要上鬼蟾山走一遭了,倒不是全是好心。”
喻余青道:“梅九、贝衍舟等人,邪教做派,抬手杀人便似家常便饭,丝毫不以为意。如今遭遇,多半也是咎由自取。你与他们同行,保不齐他们临阵反水,那时你何以自保?他们当你面恃凶杀人,你是救呢,还是不救?”
王樵知他说的是实情,但自己若要查明这凤文绵延而出导致的家门惨祸真相,焉能在此停步不前?叹一声道:“这世上人,没有尽善的,也没有尽恶的。我以赤忱待人,愿他们也以真诚待我。遇到绕不开的,不违本心,尽力而为便是了。”
喻余青却道:“依我看,你不如直接去武当找那位卑明大师。大师承你父亲的情请,早已答应你要收你为徒;此时要保全金陵王氏的余脉,正在不遗余力地搜寻于你。你庇荫于武当门下,便没有人敢再寻你麻烦;这些事情,自然可以慢慢去查。”
王樵道:“这也没错。只是我不能见死不救,就是这破落性子,你知道的。”他摇了摇头,“再说谁又知道这位卑明大师便不是另一位王谒海了?‘庐陵野老’的声望,十二家的地位,还不是如此这般工于心计,侠义二字抵不上一道无字天书的秘笈。那万鬼蟾圣似乎和那金身舍利的主人有些渊源,说不定可以探听到这个‘凤’字的真相。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合该我做,那我便从源头解起。”
他这般说完抬眼一看,那人影却已经转到树后去了,只听他似乎强抑着声音颤抖,低声道:“这般事情,你不用说给我听。”
王樵拾了石子,投入湖心,微微一笑道:“我没说给谁听,自言自语罢了。我只是看月色甚好,睡不着觉,起来把心事捋一捋。”
这话以前要说来,连王樵自己也不信。他哪里有睡不着觉的时候?家里人常说他心有天地宽,即便是后院起火,他也能在前堂高卧。那时候他的确无所萦怀,可如今却没法做到那般洒脱。两人静静地隔着一丈湖波,各想各的心事。喻余青如今内息深厚,呼吸极为悠长,身影与湖边树木融作一处,王樵几次都怕他已经走了,想必他这样的高手,走时悄无声息也并非难事。但他再投石入湖,要击碎那水中月影时,蓦地旁侧里也飞来一支碎石,将他投出的石子击飞开去。那手法极其精巧,二石一碰,各奔东西,绕开那明月倒影,朝两侧打出一叠水漂出来,远远不停。
他声音淡淡道:“难得团圆镜,虽是个幻影,打碎了却也可惜。”
王樵心中一喜,笑道:“月亮是打不碎的。这飞来的无妄之灾,能生一些波折,造一些涟漪,但却改不了真正的模样。”他用竹杖拨水,道,“你看那碎落月华,终究会聚在一起,那被搅乱的倒影,终于会照得纤毫毕现。倘若心比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喻余青轻轻地道:“那是因为你的心本就宽阔坚韧,从不囿于一朝一夕,一圆一缺。但倘若有两条鱼儿,在水里望着这月亮,想着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聊解相思之苦,却被你打碎了那月影,对它们来说,那不啻于天翻地覆,连唯一的念想也不见了,那它们该有多伤心?”
王樵被他说得心中一痛,再也忍不住陪他打诳,脱口唤道:“阿青!”心念一动,恨不能伸手拉他进怀里,只觉得一道烧炙酸楚,从心里蔓延下去,搅动肠腹,又直直地杵在喉头,像那儿肿大了一圈,一句话也吐不出来。但他手只伸到一半,却听树后人幽幽地道:“……你在叫谁?我不是……”但他却也说不下去了,那话语剩了苦尾,哽咽着却说不下去了。
王樵手悬在半空,心脏像被狠狠攥了一把,又是苦楚,又是欢喜,苦则苦对面不相逢,喜则喜自己虽然暗暗猜到,但此时却能确信他是喻余青了,对自己暗道:“他不能跟我相见,定然有别的情由。”可想则想已,这分别虽然不过数日,却仿佛中间已走过数遭生离死别一般,先前拾掇干净的忧念之情汹涌而出,只觉得两眼陡然酸胀,雾气凝上眼睫。他急忙偏过头擦拭,心中挂肚牵肠,一番起落没处安放,不由得恼懑起来,故意道:“我没有叫谁。那水月轮中,刚刚跃起一条青色小鱼,你瞧见没有?”
喻余青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可他眼下变成了这副模样,连自己也不敢多看自己一眼,哪里敢和三哥相见?若是旁人认出他来也就罢了,唯独被王樵认出却令他坐立难安,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他心知自己样貌全改,声音沙哑,头发枯萎,便仿佛陡然之间老了几十岁,怎么会有人还能认得出来?他便是站在旁人面前,坦言说自己便是喻余青,恐怕也没有人会相信。可是王樵却一句话也没有问便仿佛认了出来,他心中欢喜恐惧,又怕是自作多情,水中捞月;万千愁绪煮沸成一锅,到处突突乱跳。
“这天底下青色的小鱼多了去了……一条小鱼,又有什么稀奇?”
王樵道:“这条不同,是我家里的,我看见他,就仿佛回到了家一样。我得叫住他,别游走了,否则这湖山万顷,我一个人再上哪去寻他?”
喻余青悠悠叹道:“鱼儿都看上去差不多,你怎么知道是你家养的那条?就算是你家养的,若是它……被刮去鳞片,剪去鳍尾,你又怎么能认得出?”
他这话一出,王樵只觉得头顶嗡地一响,心中仿佛被一斧劈下一般剧痛,知道他定然受了重伤折磨,再也顾不得别的,三两步跨过去便去拉他,关切之情,再也抑止不住:“你受伤了么?伤在哪里,严不严重?”喻余青哪里敢给他抓住,脚下一旋,轻轻让了开去,只是在他身边再也待不下去,转身便走。他知道自己若是使出上乘的轻功来,只一晃便能踏水至湖对岸去;但心中却不知怎么,竟然使不出气力一样,又舍不得当真快快走远,反而绕过他身后向林中深处走去,便仿佛留一丝念想,要等他追来。
但若是往常,王樵也断然追他不上。可自从那凤文传他以后,虽然他悟不出个理所当然,却似乎隐隐之间,有什么一丝一毫,逐渐改变。喻余青从他身旁一绕,带起一丝巺风,便似缠绕指尖,牵丝挂缕,指明方向;王樵探手一扯,居然拽住他手,喻余青大吃一惊,急忙缩手向前,那手上的手套便被王樵夺下。这一下变故,都大出两人意料之外,月光映在那只脱了手套的枯手之上,显得白惨惨得尤为可怖。王樵并不是第一次见他这双手,但平日里他即便出掌对敌、运功行气,也之后便迅速将手套戴上,瞬息万变之中,旁人也无暇去细究细想。此刻这般不堪入目的丑陋模样被曝光在眼前,他一惊之下,几乎呆了,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抽手藏在袖中,慌得扭头便走。王樵比他反应居然还快些,拽他胳膊被陡然甩开,顾不得便合身张臂,从背后将他整个抱住。
身体一触,尽是怀抱温暖,熟悉的气息裹着思念之情,便如开了闸的洪水一般,难以抑制地倾泻而下。王樵只觉得鼻头一酸,眼泪鼻涕全落在他肩膀上,心里头只有一个声音隆隆作响:是他,是他,决计不会错的。我当时怎么会怀疑?我为什么不早些抱住他?两个身子都颤抖不已,一股麻麻痒痒的骚动顺着指尖抚过的地方叠做一处。他忍不住喃喃唤道:“阿青!都是我不好,求你别躲我……”喻余青长睫一盍,眼前一片模糊氤氲,低声道:“凭什么你能认出来?我……我连自己也认不出我是谁?”
王樵一时怔忡,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从他身法武功里看出来了,也从他说话与行为中看出来了。许许多多,细微仿佛拼盘,不足为外人道也,却点点滴滴聚沙成塔。四周寂寞虫声响,只有两颗火热的心一并儿跳。他想说:“当你有喜欢的人时便知道了。”却出不了口,只是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了些。喻余青的身子轻轻一抖,感觉王樵滚烫呼吸便在耳侧,烧得他从耳垂到脖颈尽是透红,忍不住想起当年的事来,那种莫名的恐惧陡然涌上心头,轻轻向外想挣开他怀抱,道:“……你放开我。我……我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身上脏得很……”可王樵嗅着他身上味道,渐渐觉得头脑间一片混沌,不仅没有放松力道,反而手掌仿佛被一股怪力牵引,不知不觉地探向他心口位置。
喻余青心口曾受重伤,如今那极其恶怪的肉灵芝便长在那里,莫说是让王樵碰到,他自己盥洗更衣之时,连看也不敢多看一眼。此时感觉王樵的手掌便要碰到那里,更古怪的是,那心口怪蛊长根正根根蠕动,仿佛要迎合上去。他心中大骇,顾不得太多,陡然双臂一震,从王樵怀抱里脱开。王樵神智迷糊,朦胧中这一下毫无防备,往后腾腾退开数步,脚下在苔石上一滑,啊哟一声,四脚朝天摔进湖水中。
好在那连岸之滨,因为夜晚涨潮的缘故,漫上的都是滩涂,这一跤下去,底下水并不深,不过湿了小半身子。喻余青见自己不小心把他摔进了水中,生怕他溺水,急忙奔来拉他,脱口叫道:“三哥,你没事吧?”
王樵被冷水一浸,呛了一口,身子上燥热麻痒下去,头脑登时清明,不由得大感羞惭,心道王樵啊王樵,你又想要做什么?好容易见到阿青平安无事,难道便得意忘形了吗?你自己许下的诺言,发下的愿心,便通通不作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