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打明白自己心意以来,自己便画下界限,言谈举止之中,从未有过分毫逾矩,两人相处之时,仍然亲如兄弟。若不是他想不出既不伤及多年兄弟情谊、又不愧悔这一腔衷曲的法子,当初也便不会心灰意懒地想要出家了。此时分别已久,思念愈深,实在是嘴上不说,心里头担忧焦灼,方才情难自已。喻余青伸手来扶他,他兀自心虚,哪里还敢碰他,绕开他伸来臂膊,自己勉强要从水里站起。喻余青手空在那儿,他此生从未遭过三哥如此冷遇,一时间颇有些尴尬,心中一酸,低声道:“我……我这副模样,吓到你了吗?你生我气了?”
王樵见他站在碎月倒影之中,下摆衣襟叠叠漾开,浑如不出尘世的水中仙子,长叹一声,伸手握住他那双枯槁冰冷的手,抱在怀中,道:“我本来以为我的心事早被你瞧破,只要你不在意,那也没什么好说。可其实你根本不明白我是怎样欢喜你,是不是?”
喻余青苦笑道:“我怕你若是看到了我脸上和身上模样,便不会再欢喜我了。”
“你迈脚的时候左脚有些往里扣。”王樵突然低低地说,“右脚的鞋边磨得会厉害些。你犹豫的时候中指和无名指会不自觉翻绞在一起。你不穿其他人穿过的旧衣服,也从不在外人面前更衣,哪怕室中有隔也不行。你逞强好胜,但无论遇到多么危急之况,定然先救女子,再救男子。你举箸之前定要饮一小杯清水……”他一口气说下去,竟无半点阻滞,喻余青也听得呆了,许多细节,他自己也从未想过,更何况他晓得王樵怕连自己昨日吃了什么,今日喝了什么都不记得,身上金银钱财还剩有多少,从不萦怀,却能把他的事分分件件,都记得清清楚楚,心中又是酸楚,又是甜恼,说不出来一股暖流涌上心间,不自觉便抬手起来,慌张捂在他嘴上道:“……不用说了!你什么都不用说了……”另一只手缓缓抽出手心,将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
那原本一张风流俊秀、世所难匹的容貌,此时被从中央剖成两爿一般,肌肉与枯木纹理虬结,合在一处,也没有一道明显的分界,有的地方木纹宛然,有的地方则肌腱翻起;令完好的部分反而显得更加诡谲。看上去当真半是像人,半是像鬼。喻余青此时虽然揭开面具,但他从水中一瞥而见自己的倒影,心下凄憷,暗道给别人看见了其实都不算大事,大不了吓跑几个喽啰,又能如何?他也不放在心上。但给三哥看见了,三哥以后会怎么看他?他自然知道王樵不会当真讨厌他,但他更怕王樵用同情或痛悔的眼神看他,把他当做受了委屈的孩子看待,那比讨厌他、恨他还更来得令他难受一些。
他咬着嘴唇,强忍着不落泪下来,却也不敢抬眼和王樵视线相对,硬生生忍着那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谁料王樵却忍不住笑道:“怎么好像我欺负了你一样?”他嘴被喻余青手心按着,说话嗡嗡作响,一股暖气吐在他掌心,丝丝作痒。喻余青一惊抬眼,泪珠便再忍不住落下来,嵌在纵横丘壑的脸上纹理之间,淌不下去。王樵伸手替他抹去了,轻声道:“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喻余青苦笑一声,胡乱擦掉眼泪,别开脸去,道:“也就只有你,在见到这等情景还能说是‘好端端’的。”
王樵说道:“我们俩性命都是捡来的,几天前我都不敢说自己活着,如今还能和你再会,已经算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哪里还敢奢求过多?”
喻余青见他毫不在意,不知为何反而一股怒气腾起,嗔道:“我长得好看还是难看,你是不是从没在意过?”
王樵呆了一呆,不知道他为何生气,道:“你当然好看了,那还用我说?”在他看来,阿青好看,那简直是天经地义到烦人的地步,就好比你问月亮好看么,那值得一遍遍地说?难道月亮自己还会不晓得?
喻余青哪里肯信,只当他说得是不甚好听的敷衍谎话,气得狠狠一推,将他再跌回水里,拿水浪掀他。王樵扑身起来,笑着同他打闹。两人虽然甫遭巨变,但仍然难改少年心性,在这月光杳杳之下,天地间仿佛没有第三个人,此心昭昭,唯长天皓月可明,千顷碧波可鉴。那些不请自来的忧愁烦恼、强加于身的命运转轮,仿佛都如蔽月的乌云,在周遭团团雍雍,却被清光荡开一道,不敢扰此刻须臾。
两人滚做一团,搅得水波阵阵,圆缺乍满,那些鱼儿的相思也顾不得了。王樵翻身捉住他手腕,将他压在身下,彼此笑闹得够了,胸膛起伏着撞在一起,渐渐只闻得到呼吸的重响。月光笼在两个人身上,照得眼底透出琉璃的浅色,多少难以出口的言语在其中盈盈宛转。喻余青见他只蹙眉看着自己,微微别开脸去,枯萎的长发随着起伏的细浪散开,和水中的浮萍搅在一起。他拿手挡住脸孔,曳声低求道:“你别看了……”
王樵扳住他的手,急道:“怎么?是不是碰着哪里了?还痛得很?”
喻余青却被他问得一怔,道:“什么痛得很?”
王樵道:“这怎么可能不痛呢?我看着都痛。你别随便碰啊……”
别人甚至他自己看来这副模样是丑怪诡异,骇人听闻,是邪教功法,行气走火;是半人半鬼、半死半活,因此连他自己,也觉得是否疼痛根本不在话下,他为此担忧害怕的比疼痛多得多了,最后竟然连是否疼痛也忘了。此时王樵问起,他居然也答不出到底是觉得根本不疼,还是早已经把疼痛置之脑后,惘然摇头道:“……我不知道。”
王樵气得吼他:“疼不疼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傻?还不让我看呢?”他关心如焚,比伤在自己身上仿佛还更痛些,只觉得心如刀绞,虽然自己看了也不会让他更好些,但人在情中,做事难免也顾不上原由。喻余青被他按住,却不敢再把他摔出去,只觉得被他看得心口燥然,有什么在奇经百穴之中,茕茕欲动,折磨得他当真疼痛难忍,只想要快点逃开,道:“你才是傻!”反手将先前摘下的面具扣在他脸上,探起身来;王樵视线被这狐脸面具一挡,不由得一顿;却只觉那温热身子,带一袭夜色水光,披一身冷月清气,倏然钻入怀里,气息仿佛贴在极近的地方,隔着一副半湿半干的浆纸,朝脸上轻轻一触。
“……阿青……?”他低声唤道,视野里只见得到他清凌凌的眼珠仿佛一轮圆月,眼睑阖上便仿佛乍满还亏。待他察觉不同时,猛地揭开面具,只见面前脚下、湖光潋滟,山风空藉藉吹过湿冷袖笼,怀抱里的人却不见了。
只剩一轮圆月的粼粼碎影,此时仿佛倒映着两人心事一般,在身遭摇摇晃晃,分分合合,黏黏腻腻地动荡不安。
第五十七章痴心能解语
“他……是不是中邪了,或者犯了厥?”文方寄低低凑在贝衍舟耳朵边上问,“是不是得请个大夫来看看……?”
“没事。”贝衍舟摆弄着手里的一副铣刀,细细地磨着手底一锭金子。他瞥了一眼王樵,又把视线收回一笑。“每个月人总要有几天犯蠢,这是蠢病,待蠢劲过了,也就好了。”
文方寄将信将疑,但瞧着王樵望着晃动车帘怔怔发呆,手里一个菱角剥到外皮也抠成了粉末;待文小公子将他抠得不成样子的菱角拯救下来,重新剥开递给他,他放进嘴里咬了一半,却又顿在那里,不吞不咽,脸上反而露出一种瞧着有些恶心的傻笑出来。
文方寄惊道:“不好!我听闻这世上有一种毒药,如果脸上出现诡异笑容三次,便会要了性命。”
贝衍舟道:“他今天少说笑了三十次,应该早就没命了才对。不过,这么说来,他的确心不在这儿,就留了一具行尸走肉陪我们走个过场。”他轻轻敲平边缘的金箔,漫不经心地问道,“只是昨天跟我们一起的那位蒙面的高手,今日却没跟我们一块儿走,是不同路了吗?”
王樵悚然一惊,好像这时候才听见他说话似的,蹦跶一下咬断了菱角,差点噎在嗓子里;一时又要张口说话,呛得两眼一翻,往后便倒。文方寄忙找了水给他递过去,皱着眉看他,知道不是中毒,但也不得不信了贝衍舟的‘蠢病说’,忍不住问道,“这蠢病难道人人会得吗?”
贝衍舟道:“难道你此生之中,从不犯蠢?”
文方寄脸上一红,争辩道:“那也不是。但总不会按月发作,如此精准……”
贝衍舟一本正经,严肃道:“你好好想想,你上个月有没有犯过,这个月又有没有犯过,下个月还会不会犯?”
这倒霉的老实孩子还真认认真真抱头苦思去了,惹得小先生一阵莞尔,颇为抒怀,虽然自己把弇洲岛全岛沉入水中,自己当年打造的一整套趁手的制作工具全都不在了,眼下连柄顺手的矬子也没有,但好在贝衍舟是何许人也,于是摘了各人剑上无用的铅扣做了小锤,又把暗器中的丧门钉磨成铣刀,此时敲敲打打,造件小物来打发路上时光,也自得其乐。
原来几人商议定当,先上扮作商贾赶路,上鬼蟾山去一探究竟。鬼蟾山地处偏南,与此地跨省而属,离淳安数百里。贝衍舟要寻根治这胸口蛊毒的法门,自然也一并同行。王樵劝他不必抱恙涉险,他倒一笑道:“好坏我这条命也是你救下来的,就当多赚活了日子,如果不寻到这根源上头,到头来还是难逃那一日。上鬼蟾山去,你单刀赴会,也显不出英雄来。”文方寄倒是可以从此地回转归乡,但他好容易出门一趟,如今死里逃生,更舍不得便走,虽然打小“蟾山鬼”就是吓唬不听话小孩的传说,家里甚至都不许妇孺孩童闲嘴议论,但眼下在贝衍舟面前,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怕鬼”两个字来,当下也脖子一梗,道:“那我也去见见这位据说活过百岁的南派祖师,到底何等风光威名。”
几人怕被人察觉行踪,便雇了一辆大车,装作运货的商贾,严老四他们扮作车夫仆作,他们仨便藏在车里假装富绅女眷,虽然看不见沿路风景,但也闲得无人打搅。沿途经商道上,处处都有人在议论前日里湖上昙花一现的仙宫宝岛,灿烂生花,却转瞬即逝。有人说是龙宫,有人说是仙岛,就在路上争得面红耳赤。道旁不少人在贩卖从岛上盗来的奇珍异宝,基本都是不知哪年代攒下的赝品,趁着这个机会大肆兜售。本以为贝衍舟听见了会睹物思情,勾起伤心事,谁知他却笑嘻嘻地特别开心,时不时还要马车行慢些,自己扮作大户人家的夫人,假模假式地让自家的“仆人”去把街边的“宝货”拿进车里,给他看一看解闷。梅九知道他故意为难,是借机报复前些日子在岛上受他们使唤折磨的仇,好在做戏做全套,也恭恭敬敬地由他耍去,故意一口一个“我们家夫人”叫的爽快,也占他些便宜。
文方寄道:“他们兜售从你家里偷来的东西,胡乱编造当天的故事,你为什么不生气?”
贝衍舟笑笑道:“我那时候只道是自己必死无疑,我但凡一死,弇洲派便从此绝迹。我派主张避世桃源,不问对错,不辨正邪。世上很多人从来都没听过这个门派,我这般一闹,也算是在最后关头,在人眼底心底烙些印记下去,好教我这一派苦心孤诣的技法虽然难以流传下来,但也算没白白在世间走上一遭。如今听他们到处宣扬,讲得神乎其神,正遂了我的意,不是很好吗?他们把故事编得越是夸张,我越是喜欢。”他性喜显耀炫技,想来门派规矩中的“避世”二字,和他极其不合。
文方寄道:“你不会死的,樵大哥人很好,他一定会救你。日后你收些徒弟,重新开山立派,光耀门楣,也是一样的。”贝衍舟和他拌嘴道:“徒弟有什么好?开山立派又有什么好?我家的基业,毁在徒弟手上。你家宗族遭此大难,也是要靠什么绝学秘籍开山立派所埋下的祸根。如果从来就没有这些,也就没有后来这些倒霉祸事。嘿嘿,什么宗亲,什么师徒?还不如我造的那一群傀人来的真情至性,从不作伪。哪一日我要开宗立派,里里外外,从传功师父,到几代弟子,全部都是傀人。再吹起法螺,闹起大会出来,把武林上顶尖的好手都请过来,好好戏弄一番,让他们看看什么是百年大派,文成武德。唔,不如设个彩头,就像你家的十二楼一样,让他们你争我夺,来抢一本秘籍,等他们打得奄奄一息,翻开秘籍,我也不骗他们,那时候拿到一本教他们如何制作如此精巧的傀人的图谱,也是天下无双的技法,很对得住他们了。”
要是换做往常,他这般不正心术、歹毒心思,自然是当得起一声“歪门邪道”,文方寄定然要大声斥责,但此时听来,却已然觉得不同;想他经年活在一群假人之中,只能和它们相伴说话,想必极为寂寞,又分外自责,拗抑之下,性情便变成这般古里古怪了。他知道来由,心中一软,当初那些正义言辞便出不了口,道:“你不想收徒弟,不想开山门,那也没什么。我以后时时陪着你,你不寂寞了,那旁人的热闹,也就没什么好瞧。”
他却不知自己这几句切中肯綮,正击破了贝衍舟装饰在外头给别人看的模样。半晌微微一哂,道:“小孩子家的胡话。你又能陪我到什么时候?莫说你日后自己不娶妻生子……哪怕被你家里人看见和我搅混在一起,也要罚你杖重。日后你长成堂堂君子,就凭曾经交过这样的朋友,江湖上人便要瞧你不起。”
文方寄听他说到娶妻生子,脸上一红,但也忍不住往这方面想去。他情窦初开,根本不明白这几者之间的关系,娶妻生子仿佛是天经地义,周围除了和尚道士,哪个男子不娶?但如今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不好,远远没有和贝衍舟一起来得紧要,但却又不明白道理何在,一时间怔怔没接上话。贝衍舟看他踯躅不语,叹了一声,也不在说话,转头细去磨手上的功夫。文方寄见他面沉如水,之前轻快调笑的说话神态全不见了,心想自己刚才不答话定然惹恼了他,连忙说道:“我就算将来娶妻生子,也还会常常陪你的。”
贝衍舟却不再理他,转头对一直被他俩冷落一旁当做空气的王樵笑道:“樵老弟,你看这个做得还合式么?”他嘴上和文方寄聊天,手上却没有停手,这片刻功夫,居然将那锭金子打磨成了一面既薄且轻又足够坚韧的面具。也的确是他心思缜密,头脑更极其聪慧,今日见王樵手里偷摸摸捏着那先前破了又补过的狐脸面具,被水浸湿后再晒干早变了形;而昨日戴面具那人又不见踪影,王樵又成日里魂不守舍的模样,心里头早有了计较。他本就是做傀人的行家,这时候不过是略施小计,雕得脸型宽窄高低无一不合,便有几分似喻余青原先的模样,可凡戴面具的人一般都忌讳太像本尊,因此他在眉眼之上,照着原先的狐儿脸面具,多加了几分狐仙般的邪气,看上去便有些出尘脱俗的妖惑之感。
王樵看得呆了,这才佩服贝衍舟身为“弇洲先生”的玲珑心思和聪慧本领,不知道该怎么感激才好。贝衍舟笑道:“这点雕虫小技也没什么,小事一桩罢了;只因那位仁兄也是救我命的恩人,可却似乎和我有些误会,好像总瞧我不太顺眼。我做这些花头巧匠出来,托你的面子送去,还望能释嫌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