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的确应当谨遵医嘱,三年未满不动剑,可我终然难以放下,”蓝曦臣给自己面前冷茶匀了些烫水暖一暖,垂眸温声道,“一些事情,我想亲自了断。我原本有两个打算。一者,他死了,死于我手,我替他收尸后也随他去;二者,我能说动他带他走,去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无声无息地过完这一生。”
蓝忘机道:“蓝家呢?”
“蓝家人才辈出,找到能胜任宗主之位的人未必那么难,”蓝曦臣面上仍然沉静微笑,“朝堂纷争,我很倦了;叔父飘然而去,约莫十之不离八九。”
蓝忘机微微蹙眉,这两个打算明显被一个聂怀桑给搅乱了,他便问:“……兄长如今有何打算?”
“我该有如何打算,”蓝曦臣沉默半晌,最终才轻声道,“……我想救他,可我再不敢爱他。”
蓝忘机心知他意已决,多说无益;前途崎岖坎坷,明眼人都知道这样很不好,很不值得。一个一而再再而三欺骗利用自己的人,是不能够把心交出去的。蓝曦臣说,我想救他,可我再不敢爱他。
可这和直截了当说我放不下他有什么区别。
第六十章
此后二三日,木屋门开合几次三番,一些闲杂人等进出其间。金光瑶靠着角落墙壁沉默冷眼相看。无非几盏烛火新添而已。有时是来送三餐要食,还有一次比较特别,搬进了一个乌黑大罐,悄无声息沉沉闷闷,估计重量不轻,也不知道放了什么东西。
聂怀桑似乎不打算取他命。这些天没有多少严刑拷打,再加上当日没进心口的一剑已让他元气大伤,金光瑶对自己的处境倒也不太悲观——终究聂怀桑不打算杀他,皮肉之苦暂且捱得住。只是自己身体状况不佳,不敢贸然冒险在人眼皮子底下借机逃跑。
他在心里计算着时间,被困囹圄之中,短期无法逃脱。金光瑶弄不明白聂怀桑把他扣在这里究竟要做什么。
聂怀桑再进来找他时约莫是凛冬清早,门打开缝时一道白蒙蒙的光,外头日色还未升起,仍带些黑黢黢的紧迫意味。金光瑶侧目偏过,无波无澜静静地看着他。
聂怀桑手里拿着锁链钥匙,身后跟着几个暗卫。就见聂怀桑把钥匙往身边暗卫处一扔,漠然道:“解锁,带人出去。”
金光瑶被解了锁也仍是靠在墙壁上不肯站起,几日不曾开口,声音带些哑:“不怕我跑了?”
聂怀桑淡然一笑:“你跑不掉的,跑出去被人瞧见,只怕是死得更快。”
金光瑶便笑了,拍拍衣上灰尘,偏过目色时霎时温和款款,已然了解他此番意图,便横插一句:“不必更衣沐浴再去祭拜赤锋尊?”
“如此说来倒很是。”他知晓金光瑶聪明,只不轻不重把手中扇骨往金光瑶胸口伤处一点,看到金光瑶因痛而面色煞白,便及时收回手,改而敲了敲他的半边肩膀,侧目对身边人道,“速度些。”
凛冬清早极冷,金光瑶元气大伤后便是更不经冻。聂怀桑修为也不好,御寒能力差,便身上裹一件狐裘手里抱一个小汤婆暖身暖手。驱灵力御剑而行容易被人察觉,再者路程也不算太远,聂怀桑便打算坐马车去。
清清冷冷的大街上没有来人过客,御马驱车在街巷里前行的车轮滚动声显得尤为清晰。浸在晨雾中的墙角画壁青苔绿得几乎要拧出水来。
金光瑶身上披着一件白孝衣,一身缟素坐在后面另一辆马车里。他身边左右各一名暗卫看押。聂怀桑估计是想冻一冻他,没有给他安排一件大衣。金光瑶揉着手,心想到时候在聂明玦墓前这一跪就要跪不知道多久,多半要生病,便暗暗骂了一声。
驱车约莫仅小半时辰便到地方。聂怀桑跳下马车,手里仍抱着他的汤婆,只一下车就觉寒意逼人,加之又是杳无烟火气的陵墓地,就更显阴冷。他抽出一只手揉了揉发冷的脸,转身正见后面金光瑶被人半押半扶下了车阶。
一路走去阴气森森,陵园鲜少有人拜访。聂怀桑轻车熟路,一路走去眉头也不眨一下,只是鼻尖冻得通红。这段路他是闭着眼睛也能走完的。
步至陵园深处,见一围柏松长青亭亭如盖,墓碑无声,碑文上写生平轶事。最后一捧土掩而已。
金光瑶缓步走上前,也不等聂怀桑发话,自己先在聂明玦墓碑前五步路之地跪下了。
聂怀桑把汤婆交与身边人,走到最前面俯首低声与墓碑交代了几句话。
“我把人带来了。大哥,你看看,你要是满意了,就安心上路。
“你这生活得短,来生一定福寿绵长。
“到时候也不要名扬天下了,浮名万千终究比不过苟且偷安。”
……
他这些话声音说得极轻,纵然是金光瑶那么近的位置也听不见。更像是他自己的自言自语。隔着一块冰冷碑石,日日夜夜寄托着情绪的一缕孤魂,还有那些难以偃旗息鼓的恨与怨。
那日魏无羡搭高台祭鬼魂,阴风猎猎,长剑风华挑符咒,烈酒浇灌。等坛火燃尽,他在台下哭红了眼;为聂明玦,也为自己。从此前路漫漫只他一人,无至亲,失血肉。虽说认着蓝曦臣金光瑶为兄长不至于落到孤家寡人的地步,这官宦的位置也是保住了,但到底朝局风云变幻,他一人对此一窍不通便寸步难行,口口声声喊着兄长的都是外人,心里始终隔着一层墙,终不似当初年少,章台柳下秋千荡。隔世经年天地几番轮转,这结局究竟是要如何收场,也莫去胡想瞎猜。无论如何,他也再回不去了。被钉死在了这里,便是一条路走到黑。
金光瑶吹寒风有些冷,双膝也跪得发痛。换做是早年,这些皮肉疼自然不在话下,可如今他养尊处优惯了,一下子就有些受不住。便听前面聂怀桑冷声道:“把人按着,不许动。”暗卫听命把他重新按实跪在地上。
聂怀桑沉默望了大抵有一炷香时间,便回身走到金光瑶身边,跪下朝着墓碑重重磕了一个头,便起身扶正冠冕,拍了拍膝上灰尘,垂眸对金光瑶道:“我知你无悔意。既然如此,那便跪着。”
金光瑶跪了足足一个半时辰,受了一个半时辰冻,回府后发了高热。
聂怀桑喝着他的茶,手底鉴赏着一幅底下小官小吏为巴结讨好他献上的山水图,听罢头也不抬,继续看画卷上头留白勾线妙处,只道:“先看着,没死就行。”
来传话的暗卫道:“高热不退,恐怕会烧坏脑子。”
“那样岂不是正好?幻蟒都不用了,”聂怀桑冷笑一声转身,“去,把那瓦罐的盖子掀开,我还愁着怎么让他看到那东西呢;如此趁他脑子不清醒多看上几眼,不看也得看,逼着看,把手段用上。”
金光瑶不是太有节气的人,但贵在聪明变通圆滑机灵;他生平最爱不过是愚人把控,曾几何时让他也疯个彻底,恐怕是比死还难受。毕竟是那么聪明一个人。聂怀桑心中有些快活,却好像又没有那么快活。他把画卷收起来往桌边一搁,转而下头有人来传话说泽芜君今日已回京城。
“来问我要人?”聂怀桑揉着手若有所思,“到时若他来访,就闭门不见。”转头又把话吩咐下去,“口风捂严实。金光瑶要是被人劫走了,你们就提头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