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晓星尘的话突然全都哽在了喉咙里,下文被薛洋简短的疑问打得无影无踪,东拼西凑才好不容易扯出两句话,“……不能去,这城里的天才蓝了几年,要是惊动山中邪祟,百姓又得遭殃!”
“那又干我什么事?”薛洋凑近距离,贴着晓星尘的耳朵咄咄出言,“干我们什么事?”
“你可小点声,别叫别人听去了,我怕他们受惊。”薛洋亲切地提醒道。
受惊事小,若他们因为害怕要去找欧阳家的人帮忙,我顺手宰几个长舌头的,对你来说事情不就大了?
晓星尘身体的气力仿佛一瞬间被这个魔鬼席卷了个干净,绝望地跌坐回了椅子上。他怎么会不明白薛洋是什么意思?
他下山济世,懂舍身救人,如何将生的权利在自己和其他人之间做分配,这在晓星尘这根本算不上问题,可现在就连他自己都被人拿捏在掌,又如何帮到旁人?
薛洋这样的性情暴虐又狡诈善诡的人是极难叫人抓住把柄的,晓星尘找不出丝毫可以威胁他的破绽,让他就范无疑难胜登天。
他究竟有什么资本去威胁薛洋?
一只手捂住了晓星尘那双空空如也的眼睛,将他带进了两窝并不柔软的臂弯,薛洋淘完了情报,回头便看到这道士蒙眼的绷带又见了红:“你又瞎琢磨什么玩意?亮俩血窟窿出来当谁爱看了吗?吓死个人!”
“放开,再如何说现眼的也是我,碍不着你的事!”
“屁,”薛洋啧啧咂了两下嘴,摇头道,“那群姑娘可都在猜道长是不是我从哪里寻来的小倌,说你霸着像我这么倜傥俊俏的公子还这般臭脸,心里都醋着呢。”
晓星尘气他言语轻薄,先前翻滚的忧惧还未平息,于是发泄似的反唇相讥道:“那是她们还没有知道你这杀人如麻的魔头的真面目!”
“旁人最多只看见我在他们嘴里所谓的顽劣张狂、目中无人,再不会有别的了。”
“……为何?”
“能知道我真面目的,都死绝了。”
“是这样?”晓星尘即便是动怒也看上去和煦明朗的嘴角出现了些许似是而非的冷笑,“我就在这里,我什么都知道了,你怎么还不动手,却要拿巴陵无辜的百姓撒气!”
“你知道——”
“操!”
粗砺的叫骂声碰撞在茶楼的内壁上,声音本算不得多大,但经过在筒楼里的步步攀升还是足以打断旁人正常的交谈,与之相和的还有女子短促的惊叫和骰子稀稀拉拉落地的声音。
哪个傻球输了银子跟只狗似的叫唤?
薛洋遭人打断,沉着脸走到栏杆旁,循着妓女和嫖客看热闹的视线定位到了一个完全可以说是矮小的身影,正火冒三丈地在街上横冲直撞。看样子正是那输钱的赌客。
他在心里暗骂一声,殷红的舌尖刮过尖锐的刁牙,噙着森森笑意的眼睛仿佛找到了猎物般开始放出奕奕光芒:“真他妈赶了巧了……”
晓星尘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薛洋有些粗鲁的塞进了一间空房里,末了门“嘭”的一关,薛洋便又不知上哪里去了。
争吵也随着不了了之。
他本不喜欢高声言语,同宋岚闲谈时,他也曾听挚友提起过自己的脾性,宋岚说,星尘大概真不懂威颜厉色四个字如何写得,再如何生气声音都不会提高半分,总是在与人平和地讲道理。晓星尘只是笑笑,道,既是道理能讲通的,便不必大动肝火,怒气若冲昏了头,本能解决的事情也许都会变成破败散摊。
自从薛洋暴露,晓星尘的定力大不如前了,一点就旺,仿佛受惊过度的野兽,只有冲着薛洋大叫才能压制住心底的惶惶不安。这是种毫无风度的自卫方式,在面对未知而看不清尽头几何时才会在人的身上显露出来,丑陋,低劣,令人发笑。
晓星尘感到无地自容,觉得自己在薛洋的面前就是一副由骨、肉、血拼织一团的人架子——里里外外被拆吃得明明白白,没有秘密可言;相反,薛洋却是那么悠然自得,把握全局,将他耍得像没头苍蝇似的。
每当那人甜腻的声音震颤耳廓,流露出轻佻而满不在乎的情绪,晓星尘的心脏里都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一点点噬咬着他——也许是尽失一切的悲伤,也许是被人玩弄的屈辱,也许是熊熊腾窜的憎恶,但又好像远远不止这些。
那些未知的情感就像随着潮涨潮落而时隐时现的汀岸,当他觉得自己就要明白时,这些细碎的沙石又会随着薛洋一句凶狠的威胁再次被翻涌的浪花深深拍进水底,令他疼痛难耐。
薛洋站在阴暗的巷角,睥睨着脚下像蠕虫一样抽搐着身体的小孩:汩汩鲜血正从手腕上平整的切口中狂涌,流到长满青苔的青石地砖之间,河水般地在纵横的沟壑间奔腾,一双断手躺在一边,彻底凉透了。
“老子没兴趣管你怎么在巴陵和义城往返,也没兴趣想你一路上还扒了几个人的口袋。不过既然能做,那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不是?”
孩子用借下巴支起了血糊糊的脸,一对怨毒的眼睛仿佛要在薛洋的胸口穿出个窟窿。他可能还记得当初偷了屠户的钱,记得自己推倒了一个劝他从善的盲眼道人,当然也许染上赌瘾的这些年来他做过太多类似的事情,已经懒得去记下自己都对不起过谁了,可面前这个罗刹般漆黑的男人突然就这么出现,让他早早尝到了现世报的滋味。
那对眸子浑浊,难堪,收纳了人世间所有的罪恶,痛苦,如有万千魅影游荡,孩子分明是疼的,疼得涕泪纵横,却又偏生没有发出一丝呻吟,就连反驳都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关你,屁事?”
——小兔崽子不服吗!那有本事你也像爷爷一样赌运昌隆,金多如山!赌赢了才有钱,没钱就乖乖趴在地上挨打挨操!醉醺醺的赌客做完了丧尽天良的禽兽事,提上裤子给了朝他扑来的孩子一个耳刮子,大笑着冲孩子乱蓬蓬的头发上啐了口唾沫。墙角团着个衣衫不整的妇女,正神色空洞的嗫嚅着,唤着自己那个早已不在人世的丈夫。
孩子记下了这赌客的话,他要报仇,要替自己的娘报仇。只可惜他信错了人,从最开始便也走错了路,这辈子都到不了头了。
薛洋看着那双眼睛,觉得熟悉无比,便也对那孩子同样报以狠戾的神色:“这是你的报应。”
他又将头转向那茶楼的方向,阳光投向四面八方,给那活色生香的楼宇镀了层鎏金,薛洋站在屋檐下,身上笼罩着瓦墙的影子,半晌后又续道:“那是我的报应。”
薛洋不止一次感叹,晓星尘负剑云游,济世行道,渡他人苦厄,逢乱必出不求回报,薛洋也亲眼见他遭人人攻讦,被人伤害,可还是成日里对他人笑脸相迎,境界真他娘的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