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目光收回,张望着找到大门上的对话机,按了长长的一下。触感僵硬。
看不透门后的黑暗,我一边等待着,一边重又打量着这狭小的胡同。墙角上随处可见丢弃的生活杂物,烟头像是附在岩石上遗弃一边的鱼卵,再也无人问津。不远处有一棵叫不出名字的老树。我对树的知识实在少得可怜,只知道那不是榕树,不过它大概也早已遗忘自己的名字。枯枝上黑绿的叶子大概不是新叶,但也没有脱落,只是挂在那里。树冠延伸到三楼中央,再上便是一小片的天空。
树下有一小盆栽,同样无名无姓,有细小的几片叶子,无花。边上有烟头,棕色的花盘被打碎一角,看见泥土从那里微微泻出,静静躺在老树突起的树根上。
门象征性地响了一下,我拉开门,走进阴暗的楼道。小心翼翼地攀爬那为数不多的阶级。
二楼。
我尝试着寻找门铃,遍寻不获。最后伸手扣了扣门。随即传来一连串的门锁被开启的声音,大概有三四个之多。然而这里没有猫眼。
门以不慢也不快的速度打开,然后,是那个人。
我看着他足足有好几秒钟,之前汹涌不已的记忆此刻在这不甚通畅的空气与光色中,万马齐喑。
他的眼睛在这黑暗中异乎寻常地明亮,一丝难以察觉的困惑掠过以后,略微嘶哑的声音失去真实感地传来。
“……永城?”
我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来确认,但是我的意识一时被甩下。只好点了点头。
然后,我呢?我难道应该叫他……姐夫?
“永城,把这些钱给他们捎过去吧。”
我从电视机前抬起头。
这是两天前的事。我知道“他们”指的是谁。这已经是我家一个约定俗成的说法。
这件事情的发生还得回溯到高中的时候。那是高一下学期,记忆中,我家争吵的次数正是那个时候急剧增多的,话题的中心,是大我一岁的姐姐,也是我唯一的姐姐,永殷。
我和姐姐都不是闹腾的人,自小的关系就比较微妙。
本来这个年龄的姐弟,按说会比较接近。问题大概出在永殷小时候,在五岁的那年,她被诱拐了。
一个星期后,警察破了案,把犯人抓到。但是永殷回来的时候,人已经变了。医生检查说没有性侵犯也没有虐待的痕迹,父母当场放下心底大石,相信只要经过岁月的洗礼,伤痕就会愈合。
姐姐也争气,在学校虽说成绩中等,但一直勤奋学习,与正常孩子无异。
但是我与她之间却一直有一段奇怪的距离。
我六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父母亲当时不在家。那天晚上我突起高烧,七岁的姐姐毅然背着我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把我背到了医院。父母从出差地赶回,第二天才赶到医院,而那天晚上,我一直又拉又吐,高烧不断。姐姐毫无怨言地一个小大人的样子,照顾了我一个晚上。
然后一直生活着,我们姐弟偶尔会谈谈心,但随着年龄增大,这种活动越来越少了。但我一直爱着她,我知道,那个生病的晚上我从她那里感受到的温暖从未在记忆中磨灭。这种既微妙又奇异的复杂情感,有时把我们拉近,但更多时候却以一种疏远的形式出现。
要我说的话,她在某种程度上不像我姐姐,却有一种母亲的感觉。
高中以后,我进校住宿。因为学校离郊区的家有一段距离。由于和姐姐不在同一学校,关系则更疏远了。
高一的下学期,我回家的次数也随着家里气氛的紧张程度逐渐减少。我只隐约知道事情出在姐姐身上,但当时的我并不关心。而那时候,也是我注意到叶尝经常发呆和无端端地烦躁的时候。
“藏好了。别被偷。”
“嗯。”我把鼓鼓的信封塞到抽屉里。房门外的电视屏幕拼命跳动着,屏幕上的小人热乎地喧闹着。
我把抽屉关上,抬眼看见对面,门缝后没有透出一丝光亮。那里已经空置多时。但是母亲仍然每天清理,她的身体已经不如往时了。她的心也空了一半。
知道事情的关键是在高一结束的暑假里。那天我回到家,看见家里异乎寻常地凌乱,母亲是个爱整洁的人,家里一直收拾得既是不是一尘不染,但也井然有序。
这番景象代表着居住者内心世界的疲惫与匆惶。
我关上家门。然后听见里面房间发出试探般的声响。
“城?……”姐姐的声音。
“姐。”我放下书包。
“城,你进来……”姐姐的语音透出温柔。原本就已经让人觉得成熟的她的说话声,更加由于一股奇异的镇定更添老练与沉稳。
我缓缓推开门,姐姐坐在床上,看见我的那一刻笑得很开心。而我因为惊讶合不上自己的嘴巴,姐姐的肚子俨然一个小皮球。
我的心如在深洋中沉降下来,躺于安实的海床上。一直以来的谣言如鹅絮般轻盈,从我脑海中飘摇而去,我早已料着,而事实在我眼前却让我更为安心。
我看见姐姐由于妊娠稍微发胖了,却有一股圆润的初为人母的安详。那一刻的她,在我眼里比所有女人都要美丽,我不知道我的惊讶是仅仅由于她的肚子,还是她的整个人在我眼前所散发出的一股浑然天成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