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海遥的眼睛亮亮的,鼻翼微微扇动,像脱水已久的鱼儿又扑腾到湖里之后尽力鼓着腮吸收氧气的样子。
“我一定要带我哥来新疆……”他喃喃道。向导并不清楚他的人际关系,以为他说的是他真的有个亲哥哥,便没在意,只笑着说:“那你们可以开车一路从青海进来,景色变化更大。一开始都是雅丹地貌,能开出去几十上百公里都还是那些飞沙走石,壮观得很。等你眼睛都快受不了的时候突然出现一片特别漂亮的湖,那个变化啊……”向导摇摇头,一副叹为观止的样子,“没见过的人很难想象。”
曲海遥的胃口完全被吊了起来,一个劲儿问向导怎么做行程规划。向导人很健谈,曲海遥又是个很好的聊天对象,一路上两个人热火朝天地聊着,直到午饭时间,他们在途经的镇子上找了个面馆,随意吃了点面。面馆是一户普通的哈萨克人家开的,女主人和她的妹妹都不会说汉语,向导用哈萨克语叫了两份面,端上来的时候曲海遥才发现他以为的汤面其实是炒面。
哈萨克人很少吃汤面,而他们的炒面在曲海遥看来倒更像是炒面皮,一端上来就是一阵扑鼻的香辛料的味道,让人食指大动。入口也确实好吃,面香而韧,里面加了曲海遥尝不出来的某种香料,十分开胃。他本来对面食并不太感兴趣,这么一大盘面他却吃得干干净净。
店里只有他们这一台客人,向导开了一上午车,午饭之后有些困乏。女主人让他们在店里睡个午觉再走,于是向导搬了两张椅子躺了下来,而曲海遥兴致却很高,虽然语言不通,他还是连比划带猜地和热情的女主人交流了起来,女主人还让他去后面院子里的葡萄架上摘葡萄吃。
曲海遥很兴奋,又觉得有些占人家便宜。女主人却说能摘的葡萄都被摘下来了,她们家里没个男人,高处的葡萄是女人们摘不下来的,挂在那儿也是烂了。于是曲海遥在女主人的带领下来到后院,爬上梯子把能摘到的葡萄一串串都摘了下来,足足摘了两筐。等向导醒来看到这意外收获也笑了,他们留了一筐下来给女主人家,剩下的一筐给向导带上了路。
他是打算带给这次曲海遥寄宿的牧民家庭。关于那户人家,向导并没有对曲海遥说太多,这是范出征的意思,想让曲海遥能自己去了解寄宿家庭的状态和生活。下午的路比上午的限速路段更多,开起来更加悠闲,曲海遥一开始还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限速路段,等再往前开一段,迎面看到一大群咩咩叫的羊他才明白过来。
骑在马上的牧民正赶着这一群羊过马路。曲海遥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羊,而且每一只都肥墩墩的,随着走路的动作屁股一扭一扭,看上去滑稽又可爱。
“这就是哈萨克人在放羊吗?哇,原来羊这么可爱啊!”从小并没有近距离接触过羊的曲海遥觉得十分新奇,向导笑了。“你寄宿的那家人家也养羊,到时候你就可以天天跟羊待在一起了。”
“这里的牧民都养羊吗?”
“养牛、养羊、养马,大家都靠这个为生。现在交通和经济都发达了,来这儿旅游的人也多了,旺季的时候大家还做做游客生意。但旺季时间毕竟短,也就三四个月的样子,平时大家还是放牧的多。”
慢慢的,曲海遥就感受到这里放牧的有多少了。这一路上他看到越来越多的牧民赶着牛羊马优哉游哉地路过,刚进县城还看到两群羊在路旁打了个照面,一时间铺天盖地都是“咩————”的声音,曲海遥第一次知道原来羊叫声也能这么气势恢宏。他连忙拿出手机摄像,跟着羊群一路拍,很快就到了他们的目的地——镇上一户普通哈萨克牧民的家里。
也不知是不是季节不合适,这户人家并没有像曲海遥想象的那样住在毡房里,他们住的是镇上的定居点。男主人已经早早地来到门口等候了,见到向导带着曲海遥下来,还带了一大筐新鲜的葡萄,老人露出了热情又朴实的笑容。
家里女主人见客人来了,连忙倒出醇香的奶茶给他们喝。男女主人都会说一些汉语,说得不好,但大致的交流没什么问题。向导和夫妇俩显然也熟悉了,本来打算回去的向导在夫妇俩的邀请下没太客气就留下来吃晚饭了。女主人去做饭,留下男主人和向导在外面聊天。
男主人叫巴尔塔,快七十岁了,但身体还是很结实硬朗。他们一儿一女,大女儿早早的就出嫁了,小儿子现在在外面工作,家里只有夫妻俩人生活在镇上做牧民。曲海遥不知道范出征是以什么标准去选择寄宿家庭的,在他看来这个家庭和他们戏里萨布尔的家庭的确有些相似。在多语言环境里待了这么几天,曲海遥竟然在连比划带猜的本事上有了长足的进步,现在跟哈萨克人交流也毫不发怵了。
“那,儿子女儿不回来帮忙,光是你们俩能料理得好家里这么多事儿吗?”
老人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这有什么,年轻的时候都是这么过来的。那时候还有孩子要养,孩子要上学、要吃饭,现在家里就我们俩,两个人哪有什么料理不来的。”
“孩子会经常回家吗?”
“女儿回来得多些,儿子在外面结婚了,也要养家,没时间啊。”巴尔塔指了指厨房里忙活着的妻子,“她还说儿子儿媳工作都忙,要不要把孙子放在我们身边带着。唉,我就知道儿子肯定不肯的,他们现在在外面,习惯跟我们以前都不一样了。”巴尔塔喝了口奶茶,不太在意道:“也好。我们过我们的,他们过他们的,只要大家都开心,那就是好日子。”
曲海遥细细分辨着巴尔塔脸上的神情,老人说得并不勉强,看得出来他是真心这么认为的。曲海遥想起他见过的身边很多上了年纪的人,总喜欢一边把已经成家立业的子女牢牢困在身边,一边嫌弃子女那么大的人了还在啃老;而年轻人也光明正大地享受着父母给的好处,还抱怨父母总是管着自己,也带不好孩子,许多受过高等教育的城里人生活得反而不如没怎么受过系统教育的少数民族牧民自如。
巴尔塔的妻子艾曼端着奶疙瘩走了过来,极自然地坐到丈夫旁边加入了谈话。聊的都是些生活琐事,聊天气聊牛羊,夫妻俩的表情自然而安逸,看得出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曲海遥看了一会儿之后笑嘻嘻地说:“儿子女儿早晚都是要走的,过一辈子的是夫妻嘛,对吧。”
巴尔塔和艾曼稍稍怔了一下,随即都笑了起来。艾曼有些不好意思,满是风霜烙印的脸上露出了少女般的害羞,巴尔塔朴实地望着妻子笑了起来。
曲海遥心里一阵感动。尽管语言不通,尽管民族不同,尽管生活在完全不一样的社会环境当中,但是对于伴侣的爱,对于生活的情操和智慧,这点上全人类都是一样的。
他就想和容意做一辈子这样的爱人。
第90章
开研讨会的时候范出征对曲海遥的要求之中说过,让他尽量不要和日常生活中认识的人联系,也尽量不要使用电子设备,到了新疆之后曲海遥就感受到了这个要求其实说了等于没说。哪怕是乌鲁木齐这种地方,移动网络信号也是奇差无比,更不要提他现在住在草原很近的镇上,就算他想和谁联系,消息发出去对方能第二天收到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所以曲海遥干脆把精力放在了放牧上。
牧民的生活说起来也很简单,每天一大早艾曼会先准备丰盛的早餐,各种奶制品、肉类,还有现做的馕,因为来了客人,艾曼还特意准备了一些绿色蔬菜——其实不过就是辣椒,而且是未经烹饪的生辣椒,看到巴尔塔和艾曼就这样把生辣椒就着馕或者肉和奶酪一起吃下去,曲海遥一开始还觉得惊异,等他也试着吃了之后才发现挺好吃的,这里的辣椒并不怎么辣,反而显得爽脆可口。
吃完早饭,巴尔塔就会带着艾曼给他准备的干粮出去放牧。第一天带曲海遥去放牧的时候花了点工夫,因为曲海遥不怎么会骑马。巴尔塔特地为他选了一匹最温顺、个头也不算太高大的马,很耐心地教他怎么在马背上保持平衡。曲海遥很聪明,学了一会儿就掌握了技巧,虽然还是不敢跑起来。巴尔塔就带着他这个半吊子的骑手,赶着家里的牛羊出门了。
只需要骑一会儿马,就能从巴尔塔的家到达风景令人迷醉的那拉提草原。曲海遥以前到过呼伦贝尔大草原,但那拉提和呼伦贝尔的感觉完全不同。流水潺潺的巩乃斯河从丰美的草甸中穿过,起伏的山丘上不光是草,还有国内很难见到的塔型的杉树。
从河边的石滩到偶尔生长着灌木的草坡,再到岭上高耸着的大树,仅仅一眼扫去,就能见到如此多样的植被,层叠的绿色上散落着毛球一样的牛儿、羊儿、马儿,简直令人心旷神怡。
曲海遥牵着马,慢慢地在河边走着,看着马儿悠闲地低下头来甩着尾巴喝水,他也坐在了一旁打开自己的水杯,一边喝水一边思考着萨布尔的生活。在北京的时候曲海遥一直在和范出征请教萨布尔的心境,范出征跟他说得并不详细,而是更多的倾向于让他先去体验生活,在体验中感悟人物的性格和心境。
不过暂时曲海遥体会到的还只是哈萨克人简朴但悠闲的生活,像是男耕女织一样原始的形态让他仿佛体验到了另一种不同的人生。这几天下来他骑马也骑得熟练了,也学会如何驱赶羊群了,每天跟着巴尔塔一起在草原上唱歌放羊,累了就躺在草地上闭眼小憩,好像这样的日子永远过不腻一样。
具体是哪一天,躺在草里的曲海遥一睁眼望着碧蓝的天空,感觉包围自己全身的不再是青草,而是无尽的虚妄和孤独?他自己也不记得了。可能是这些天里这样的情绪一直在他心里积累着,只是一时间被这童话般的景色和新鲜的生活方式所蛊惑,他竟然完全没有察觉。
那一瞬间,他从草地上坐了起来。马儿依然在他附近不远的地方甩着尾巴,和另外两三匹马亲近着,牛和羊都懒散地吃着草,嬉闹着,巴尔塔不知去了哪里,草原太大了,见不到人是正常的。
周围只有风声,动物声,河水声,没有人的声音。
在这个童话般美丽的世界里,好像全世界就只有曲海遥一个人。
他站起身来,用河滩边的石头堆出了一个奇怪的形状,然后走到他的马儿旁边摸了摸,翻身上了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