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未明道:“或许称呼他天意城的少主,更为合适。”
傅剑寒道:“那小兄弟年纪轻轻,温文有礼,看不出居然是这么个人物。”
东方未明冷笑道:“他的父亲还是人人称道的河洛大侠,却既能在武林正道中一呼百应,又能暗中操纵天意城如此庞大的组织,可谓手段通天。我装成那个疯子之后,又被套上布袋,投入天意城的一处监牢。我虽看不见、摸不着,但数着自己的心跳计算时间,推断出那地方距离破庙并不太远——恐怕就在洛阳,应当是个十分庞大的地底迷宫。里头机关重重,按照九宫八卦之象布阵,囚禁了不少黑白两道的江湖人。即便只用耳朵来听、用身体感受风水流动,也会察觉其中某些囚徒的内力之高,世所罕见,若在江湖上走动,恐怕个个都是震惊天下的绝顶高手。”
傅剑寒苦笑道:“我怎么想起当年日月神教在西湖湖底囚禁前教主的故事来了。”
东方未明道:“就是如此这般。你就想想,有不知多少个魔教长老,被关在不知多少个小黑牢里,都住一个街坊。和那些人相比,张强这样的小鱼小虾,自然不会引人注意;被随便扔进一座空房,连镣铐都不必戴。”
“……张强?”
“自那晚后,我换了好几个名字。这是第一个。”东方未明抬了一下眉毛。“总之,想从那地方逃走绝不简单,更难的是让一个囚徒消失还不引起天意城主的注意。这时却是天意之狂助了我。那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若是杀人嗜血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就会走火入魔、大开杀戒。为了让此人可以控制,天意城主许他每月月底从地牢中挑选几名不太重要的囚徒,将他们领到演武场,再赤手空拳地殴打致死。而这次,我故意做出一些挑衅的举动,让张强被狂选中。之后,我和另外三名囚犯在演武场中和狂大打出手,每个人都是拼尽全力地搏斗。最后那三人都死了,我却设法毒倒了狂。被狂杀死的人,肢体碎裂血肉模糊,根本辨认不出谁是谁,我此时脱身,再好不过。”
傅剑寒听得聚精会神,每当东方未明说到紧要处,都忍不住握一握他的前臂。东方未明觉得胳膊上都被捏出了指印,不满地推了推他的胸口,对方却丝毫不肯放松。
东方未明叹了口气,旋即又道:“我从天意城地牢脱身后,先回了趟逍遥谷。”
傅剑寒先是一惊,但立即想到前些日子还听说谷月轩大师兄与神医一同去了武当,心下一定。“你——谁也没见,就离开了?”
“……我将身世之事详细告诉了师父。求师父将我逐出师门。”
“什么?!!”
“东方未明虽不是什么好人,多少也懂得知恩图报,恩怨分明。师父传我技艺,待我恩重如山;我将来为报父母之仇,不管在外面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怎好连累师父和逍遥派的声名?”
傅剑寒很清楚逍遥谷在东方未明心中的分量,料想他对无瑕子说出这样的话时,必是心如刀割。但作为一个江湖游侠去寻仇,自然和作为逍遥弟子大不相同。即便为杀母之仇找上谷月轩,也有避开了“同门相残”的意思。他的这层深意,恐怕无瑕子前辈也是知道的吧。
然而东方未明话锋一转,道:“师父非但没有同意,反而……反而传了我北冥神功。他说,我的天分与大师兄、二师兄都不同,是本代弟子中最接近‘逍遥’二字的人。他相信我定能突破心障,成为逍遥派的传承人物。”
傅剑寒又是诧异,又是钦佩,道:“无瑕子老前辈,当真是有大智慧的高人。”
“我不明白……我这样的人……明明连我自己都不信……而师父却相信我。”东方未明说到这里,忽然拧过头不做声。傅剑寒伸手抬起他的下巴,见他双眼通红,一汪泪水蓄在眼眶里,就是不能落下来。
傅剑寒最怕见人哭,但如今见东方未明哭着藏着,反而更加不好受。他暗道,你若在我面前哭一哭,就是天大的事情,傅某也愿赌上性命,与你共同承担;但你却情愿将最困难最危险的事一肩挑了,连伤心难过都不愿让我瞧见。想到此处,心下也是苦涩难当。
东方未明用手掌用力盖住双眼,声音回复了从容不迫。
“北冥者,天池也。逍遥精要,犹之北冥,大舟小舟无不载,大鱼小鱼无不容。所谓江湖,不正是如此?即便一个人身上,亦即有善念,亦有恶念;更何况千万人组成的江湖?武林中的正邪人物,恩怨是非,就好比汪洋大海中的鱼虾一般数之不尽。我又怎能以偏概全,见过几个人、几幢事,就以为见识到了整个江湖?困在天意城地牢的时候,我曾想过,有朝一日,我要肃清整个武林,彻底扫除门户之见——但即便我有这个本事,新生的江湖中难道就不会有恶人了?这种不切实际的理想,不管杀多少人、灭多少门派都无济于事。无论何时,这世道永远是有明有暗,有善有恶;而只要有人,妄念和争斗也绝不会停止。”
傅剑寒道:“未明兄想得透彻。难怪我觉得你武功大进。看来习武之道与做人之道,的确是彼此印证的。”
东方未明道:“我已下定决心,父母之仇虽一定要报,但更要好好计划一番,不可成了他人手中利用的道具。玄冥子野心勃勃,天意城虎视眈眈,他们的图谋,多半会威胁到我自己,和不知多少亲朋好友的性命。哪怕是为了活命,我也不得不挫败他们的计划。天龙教在明,而天意城在暗,以我所知道的种种隐秘,还是先混入天龙教较为方便。”
“……所以说,你离开逍遥谷之后,挖开了埋在忘忧谷的一名天龙教徒的坟墓,拿走了他的面具和信物。”
“你竟连这个都知道。”东方未明颇为惊讶,沉吟了片刻道:“是了,想是我行事匆匆,没有将土掩好,被湘云瞧出了端倪。”
“你又趁着天龙教围攻少林寺的契机,混在与少林寺弟子交手的天龙教徒之中——此时教众死的死伤的伤,天龙教护法自然顾及不到他们带下山的人数是否前后一致。”傅剑寒说着一点一点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你还特意出手掩护夜叉——是为了在护法面前立下功绩,让他们牢牢记住吧。”
东方未明笑了一笑,道:“我跑走之前,听到和尚们说什么后山达摩洞,就抄小路先过去。还没到洞口,隐约听见了玄冥子和二师兄的声音,连忙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要说这面具还有个好处,就是装死特别方便。”
傅剑寒回忆起自己赶到达摩洞时,发现洞口倒了一地尸体,有少林弟子也有天龙教徒;谁能猜到自己苦苦追寻的东方未明就混在其中?他又气又笑,道:“所以你亲眼见到我躲进洞里去了?”
“正是。你藏在石头后面偷听,我躺在地上光明正大地听,真真有趣。不过,我万万没想到你后面会突然跳出来,向二师兄打听我的下落。你一个人,如何是他们三个的对手?光我师叔一人的毒功就够你喝一壶的。”
“傅某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怕你二师兄一走,便再无人相询了。却不料未明兄本人居然就近在咫尺。”
东方未明道:“你若不在那时冒出来,便不会被方云华嫁祸、又被和尚们围攻了。半年前的武当寿宴,我便瞧这小子不对劲;果然是个栽赃陷害的老手。不过也因为你们边打边走,少林和尚又去了你那边,我才能偷偷从地上爬起来,藏进树林里。我本想即刻去追夜叉和摩呼罗迦的,被此事一耽搁便落后半日;一直追到潼关附近才追上。”
傅剑寒道:“那可真是劳未明兄费心了。”他想了想又露出担忧之色,“玄冥子老奸巨猾,极难对付,你如此步步为营跟在他身边,若他命你们杀人放火,你不做,无异于自泄身份;若亲手为之,又等于平白无故地背上血债。总之一旦被他瞧出什么破绽,只怕危险之极。”
东方未明面露傲气,道:“老贼平日依仗的无非一身毒功,我既百毒不侵,怕他作甚?若说内力,我练的北冥神功才是逍遥正宗,他的化功大法无非旁枝末节,不足一哂。”
“……然而你身在天龙教中,一旦暴露,必遭多人围剿,怎会不险?你也别太小看玄冥子,方云华也算是多谋狡诈之辈,对玄冥子又百般奉承、无有不从,方才却神不知鬼不觉地中了毒。只怕他自己也没有一丝防备……”
东方未明嘻嘻地笑了起来;神色尽是得意,让傅剑寒想到他先前解开那些谜题奇案时的模样。
“给方云华下毒的不是玄冥子,是我。”
“可是你——”
“我的确从头到尾,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碰过方云华。”
“……这么说,毒是下在信纸上的?”
“玄冥子伪造龙王的字体写这些信,用以招揽人心,我们这些阵前小卒怎有机会直接接触这等‘机密’?”东方未明细细解释道,“玄冥子本人就是用毒的高手,平时对自己的吃食饮水也处处小心;还常年戴着药水炮制过的手套,以为万无一失。可是对于那些身体接触不到的东西,连他这样的人也不会太留意——比如说,写信时用到的文房四宝。我把七虫七花膏混进了他书写用的墨汁里;他本人戴着手套,又常年接触、早对毒物生出了抗性,自然不会中毒。然而信件到了收信人手里,手指只要稍不小心便会接触到写在纸上的墨字。这样碰到的毒质虽然很少,但多少会令收信人手上发黑溃烂,痛痒难忍。你可暗中留意;只要查一查武林各大门派中哪些人最近不小心‘伤了手’,便知道有多少人在与玄冥子勾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