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在被一双猛然伸出地面的枯骨之手绊倒后,小男孩重重地摔落,竟用尽办法也无法再度站立。他只得勉强坐起,看了眼自己肿痛的脚踝,再惊恐地回望越逼越近的活尸军团,他仿若一颗小小糯糯的乳白米粒,却要迎接过于庞大且沉重、宛如山呼海啸般的憎恨与杀意——“鬼切!鬼切!救救我!”极致的恐惧让他脱口而出挚爱之刀的名字,“鬼切!救救我,鬼切——”
回应他的,是在他眼前骤然闪现的赤角妖鬼,银发白衣的刀之付丧神面无表情,如雕像般伫立在他面前,向他投下暗色的不详倒影。“鬼切……”小男孩一见爱刀来了,刚想松口气,刚想破涕为笑,就被“鬼切”一刀刺穿了心脏。赖光呆呆的表情还未在髭切华美的刀刃上停留多久,他就被“鬼切”用刀挑向半空,被心口中的刀刃顺势下劈,被划开了整具小小的身体。
“鬼切”将破碎的小男孩甩向一边,任由大量的鲜血染红自己的白衣。“还不够,这还不够,利用我、欺骗我、害我屠杀同族的血海深仇,仅仅这样还不够偿还。”刀之鬼走向只剩半口气的小男孩,对他再度举起了手中刀,“对你食肉啖血,也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这把由你锻造出的刀,如今就让你尝尝它真正的愤怒吧,源赖光!”
“鬼切”落刀如暴雨,仿佛永远不会停止般穿刺着小男孩的身体,是真正意义上的“千刀万剐”。赖光幼小的身体逐渐化为一泊血水,他最后看到的,大概就是“鬼切”伸向他的左眼、挖出他眼球的指尖;而他最后听见的,一定是“鬼切”颠乱而狂喜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份痛楚,你感受到了吗,源赖光?我好兴奋,我无法停下!我终于杀死源赖光了!哈,哈哈哈哈哈——”
即便知道这是梦,被迫旁观的鬼王还是早早就移开了视线、捂住了耳朵,不忍再继续看下去、听下去。他不禁想,失去了晴明所赠御守保护的赖光,这些天来都独自经历着这些吗?大江山退治、鬼切的背叛、流血漂橹的山海之战,本全是他前世的记忆,是源赖光的心魔与自责,但那孩子却要代替源赖光,承受这份过于血腥的罪孽,他何其无辜。
鬼王这才想明白为何小男孩要一声不吭地离家出走,远远地躲到鬼王座,那稚嫩的生命怕是一闭上眼睛就会被游荡在大江山的怨灵倾泻愤怒,他还是逃不过被当做源赖光的替身的命运。源赖光尚能凭借年龄、资历与强大的内心抵御邪灵侵扰,可赖光还太小,天资再卓越也无法一蹴而就,抵达源赖光的境界,这就导致他反反复复经历噩梦,被拖进吞噬他心灵的旧战场,被鬼切、源氏军团的牺牲者们,或许还有茨木,以及在大江山之战中痛失所爱的其他妖怪剥皮拆骨、抵死折磨。他一定是害怕无限轮回的噩梦会变成现实,所以才躲开了鬼切、茨木、以及大江山的其他妖怪们,只带上没有自我意识的鬼兵部,孤身攀上了众妖敬畏的鬼王座,躲在大江山的至高之所,独自忍受无穷无尽的妄加之罪。
“小家伙……”在鬼切将眼球挖出眼眶的瞬间,小男孩停止了呼吸,梦境随即结束,鬼王在回到现实的刹那便将那个泡在冷汗里的小身体揽进怀中,“赖光,没事了,是我,是本大爷,乖,没事了哈,没事了。”
小男孩蜷缩在鬼王的胸前,过了很久很久才颤巍巍地呼出一口气。他心跳极乱,四肢不受控制地发抖,鬼王将大手贴上他的后心,灌注以甜甜米酒般温和的妖力,像抚摸一片千疮百孔的嫩叶般轻抚他嶙峋的脊背,并用轻快的语气安抚他道:“你这小家伙倒是很有能耐,和整个大江山玩捉迷藏,把所有妖怪都玩得团团转——当然,本大爷除外。你知道鬼切因为找不到你,又哭成了只球吗?哈,虽然很惨,但也很好笑,一把刀那么哭,真不会把自己给哭锈吗?本大爷让茨木在鬼切身边就近看着他,茨木八成得撑把伞了。”
鬼王将另一只手伸到小男孩眼前,任由小家伙用纤细的手指牵住他的掌沿,把他宽厚的手掌当做手帕,擦掉了自己簌簌流下的眼泪。
躲在鬼王的手掌后,小男孩沉默了许久,打了一个无声的泪嗝,这才含含糊糊地开始了倾诉:“酒吞叔叔……在梦里,茨木叔叔……有一次,打碎了我所有的骨头,一根根的折断……但、但我觉得……没有鬼切刺穿我时疼。”小男孩赶在鼻涕快要流出前放下了鬼王的手,抬起自己的袖口,蹭了蹭湿漉漉的鼻头,“赖光公在笔记里写,‘武士道即死亡之道,不念胜败,不顾生死’,我,我不怕疼……也不怕死……但我的朋友们为什么都要打我……茨木叔叔也是,鬼切也是……大家都恨我……我害怕我的家又离我而去。”
鬼王再度将那颗小小的、乱糟糟又脏兮兮的头颅揽进胸膛,给了脆弱的小男孩一个富有王者魄力的坚定拥抱,“小不点,瞧你平时脑子动得快,怎么到这时候就糊涂了?你梦里的那些打打杀杀,本来都是源赖光该承受的,结果那混账脚底抹油,把锅都扣到你头上,害得你连觉都睡不好。唉,要不然本大爷还是亲自出马,对源赖光鞭个尸?或者把他的骨头刨出来,塞进葫芦里,拿来泡药酒?你说哪样好啊小不点?”
酒吞特意拿捏出夸张而活泼的语气,让赖光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点点微笑。小男孩摇摇头,轻轻嘟唇道:“都不好。逝者入土为安,不要再去打扰赖光公了。我……既然得到了‘赖光’这个名字,继承了名刀‘鬼切’,又借用了赖光公的鬼兵部,那些梦,那些疼痛……是我应得的。我不会认输,我一定能忍受下去,相信我吧酒吞叔叔,我不会再逃避了。”
鬼王听闻此言,扶住小男孩不足一握的双肩,认真地打量了他好一会儿,道:“很久以前,本大爷曾在寺庙里待过几天,所谓俗世的苦难,约摸也就那么几种,但凡人可不会自愿承受他人的罪孽,他们擅长的是将自身的烦恼抛给神佛。”
“本大爷听鬼切说,你是被文殊菩萨庙的老住持收养的小孩,乳名是‘文殊丸’。呵呵,巧了,你和本大爷倒是很有共通之处。文殊菩萨仗剑骑狮,以智慧为剑,斩却世人烦恼;以狮吼之威,震慑魔怨邪妄,但无论哪个菩萨,所做的都是‘度人’,是以自身为舟桨,承载他人的生、老、病、死、怨憎会,横渡苦海。”
“小不点,你不姓源,不欠源赖光那家伙任何东西,可你为何愿意承受源赖光一手造就的杀孽?你以这副小身板‘度’源赖光的烦恼,‘度’大江山游魂野鬼的烦恼,‘度’普世间轮回辗转冤有头债无主的烦恼,在本大爷看来,你已经成佛了。”
鬼王咧开嘴角,用大手乱揉小男孩的发顶,笑道:“是不是该给你修座庙啊,小菩萨?干脆把本大爷离开酒就活不下去的烦恼也度了吧,让本大爷的苦海也变作美酒之海,一醉千年,不醉不归!”
鬼王亲昵地用额头撞了撞小男孩的额头,他富有感染力的笑容让小男孩也绽放出真正的微笑,只见男孩鼓起脸,小松鼠般嘀咕道:“不要,酒吞叔叔是大江山的鬼王,如果你长醉不醒,其他妖怪遇到危险也叫你不起,他们肯定会气得用鞋底抽你的脸。”
小男孩顿了顿,任由鬼王教训似地掐一把他的脸颊肉,而后又小声补充:“再好的寺庙,也没有鬼切的小屋好……我才不是小菩萨,我是大江山的小妖怪……半个小妖怪。”
“你保护我,保护大江山,我一定会报答你的,酒吞叔叔。”小男孩伸出指尖,碰了碰鬼王的脖颈,以发誓般认真的语气道,“就算赖光公再世,我也不会让他碰你的头颈一根汗毛。如果赖光公再次得手,我一定会抢在茨木叔叔之前,把你的头夺回来,用我的一切交换你的重生。我会像你保护我一样保护你的,鬼王。”
酒吞童子弯起嘴角,与小男孩碰了碰拳,对过去的宿敌、如今牵挂于心的小孩说:“好,小家伙够男人,本大爷与你一言为定!”
第二十一章
酒吞将赖光带下了鬼王座,带回了鬼切的小屋,刀之付丧神接过睡容安静的小主人,一时半会没忍住,通红破皮的眼角又滑下一滴泪珠,将泪痣浸润得更为鲜明。
“小家伙弄丢了晴明的御守,失去了晴明灵力的保护,被徘徊在大江山的怨灵邪秽当做源赖光报复,一连多日噩梦缠身。”酒吞为向鬼切及茨木概括事件的前因后果,使用了最简洁的语言,“他开始将自己与源赖光混淆,他害怕被复仇至死的梦境成真,为了自保,他带上鬼兵部就躲去了鬼王座。”
鬼切刚张嘴,就被鬼王伸手一指的动作截住了话头,“喏,本大爷给小家伙做了一个新的御守,由本大爷的妖力为他抵御心魔幻境,所以他此刻才能闭眼安歇。”顺着鬼王手指的方向,鬼切和茨木一齐看向赖光的右脚踝,那里用红绳拴着一枚金色的铃铛,与罗生门之鬼脚踝上的极为相仿。
鬼王收回手指,避开了鬼切感激的眼神,他往墙上一倚,抱臂叹道:“别庆幸得太早,鬼切。本大爷能护得了他一时,能护得了他一世么?你也是,总不能随时随地盯着他,把他当成个囚犯。你得抓紧时间,助他早日超越源赖光,否则小家伙会被困于源赖光昔日的罪孽,每晚都要经受一次被折磨至死的痛楚。”
鬼切咬紧下唇,默默颔首,而鬼王蹙眉凝视又在床上蜷缩成了一小团、呼吸细若蚊喃的赖光,略微思考后续道:“鬼切,你无法通过血契感应到小家伙的方位,可能是这小家伙自己就摸索出了对血契的反制之法。啧,小不点真是人小鬼大,和源赖光一样,是个脑袋天生就好使的人物啊。”
鬼切攥紧衣角听到这时,终于忍不住插话道:“可是,赖光他……为何利用血契反制我?他就那么想离我而去,那么不想被我找到?”
鬼王抬指摸了摸下颌,琢磨了片刻便答非所问道:“本大爷说过,小家伙自从丢失晴明的御守,就深受源赖光心魔的毒害。本大爷潜入过小家伙的梦,发现梦境映照出的都是源赖光隐藏最深、最负面、最不可为人道的情绪,包括对源氏阵亡将士的愧疚,对自身统帅能力的怀疑,对牺牲数以万计的人命却仍未斩尽妖鬼的遗恨,以及对你歉意,鬼切。”
“结束小家伙梦境的方法仅此唯一,就是他在梦中被杀死。而小家伙告诉我,你永远是结束他梦境的那一个。”
“看来只有你能给予源赖光致命一击啊,鬼切。又或是源赖光认为你对他的伤害是他最难承受的……哼,谁知道呢,反正那个男人已经化作一抔黄土了。本大爷对他的想法毫无兴趣,只希望大江山的小孩能开开心心,每晚做个好梦。”
“看好赖光,鬼切,他再走丢,本大爷非拿你是问不可。”酒吞说到此处,给了茨木一个眼色,两位大妖一前一后走出小屋,将独处与独自思考的时间留给刀之付丧神,让他在逐渐明亮的天色中凝视自己的主人,慢慢寻找到联结了过去与未来的答案。
“鬼切……”床上的小人突然动了一动,刹时间就惊起了面露迷茫的妖怪武士,他“咚”地跪在床前,用双手接住了小男孩伸向他的青葱细指,“鬼切,赤雪……”
被呼唤的刀为小主人声音的干哑、眼底的疲惫难过地垂下了头,“主人,我从未想过伤害您,从来没有。您是我的重宝,是我的一切,我甚至愿做您的囚徒,愿被您的心所监禁,这样、这样的我——怎么可能伤害您呢。”
委屈与惭愧又在鬼切的眼角滚动,他恨不得杀了过去那个用刀将源赖光的傀儡剁成了碎肉的自己,他那时哪里知道,自己会给源赖光的一生都留下如此隐晦的重创,以至于作为转世的赖光都躲不过那道心口的伤痕呢?
原来他过去的主人根本不是无坚不摧,更非铁石心肠,只不过一切像人的部分都被以种种手段填埋、扼杀、隐藏。当“有情”与“深情”都被责任与大义的毫笔篡改成了“无情”,源赖光直至死去,都没有脱下他的面具。
鬼切竭力压抑着喉间哭泣的冲动,慢了半拍才发现赖光在拖拽他的手指,示意他爬上床来,与主同卧。
他很快遵循主令,将小男孩紧紧搂进了怀中。“鬼切……”“是,主人,我在。”
小男孩用手指勾住他的前襟,慢慢闭上了眼睛,“你是我唯一的刀,我允许你杀死我。可是,鬼切……你真的不必刺我那么多刀,我感觉自己快要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