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劝夏姨让我离开你,但是她办不到,她无法花费心思照顾你的生命。这也是她较为良善的部分,因为她还希望你快乐。但你母亲取代我母亲的位置,她强烈反抗,甚至用不堪入目的言语讥讽我。
我知道她很恨我,我是情妇的孩子,你的知心朋友,而她却一直委曲求全的忍耐我。或许周围的人都早已认定我会照顾你一辈子,那种被人吃死的感觉令我无法忍受。
(我不想有任何行为了,不管怎麽作,都好痛苦。)我们之间开始用纸条说话,这一次求助的是我。我不想对你好了,因为对你越好,我越受到伤害。
(我不想说话就是因为,不管说什麽,得到的对待都好痛苦。)你开始写下了你的伤心。
(不管我做什麽,我说什麽,都会因为我的身分而拥有特权。我得到的都是应该的,没有人会去正视我的努力。没有人愿意去了解个体的我,就算我只是保持沉默,永远也是焦点。)
(所以你选择彻底沉默)
(我只是忘记怎麽说话了,当你忘记一个习惯,久而久之,就会变成坏习惯。但是说话是好习惯吗表达自己是好习惯吗沟通是好习惯吗不管怎麽做,这个习惯让我好痛苦。)
我突然惊觉,有可能我会成为另一个你,不管是怎样伤心的形式。
你无言的反抗这环境的压力,你是倔强又顽固的,只是我一直都误会这是你卑微的善良。你的手安慰着我,那双发亮的手,那双善良的手,抚平我的怨怼。
(你会恨我的母亲吗报纸上说,她可能是凶手。)
(不恨。我的父亲本来就不是好人,迟早是会死的。)你清澈的双眼让我无法怀疑你的真诚,接着你又写:「只是他死时,我还是会激动一下。」
(激动一下。)
我们两人笑了,笑到不能自己,那是一种悲凉的幽默。往後只要面对事情有失控的反应时,「激动一下」就成为我们彼此理解的反应。
然而知道你时时刻刻都为父亲的死早就做好准备,让我吃惊,就好像面对母亲的失踪,我也很理所当然的接受。我们是如此的相像,极端对立的身分却可以产生这样的共鸣。
当时我不了解这是为什麽後来我终於知道,这是第一次你愿意跟我沟通,我才能开始舍弃我的一厢情愿。
我母亲不是凶手,这我知道,只是需要有人背黑锅。或许是多年後才会真相大白,但那又如何呢现状的我们确实因此痛苦,漫长的未来回馈不了伤心的青春。这种闷,并不会因为水落石出而吐一口怨气,这不是我们所介意的。
8.
(1996年,我们不快乐。)我为了我的母亲对你愧疚,而你也为你的家庭对我愧疚,这是我们不快乐的理由。
九年了,我仍然怀念你的影子,你细嫩的手。
我知道你结婚了,嫁给一名进口商,夏姨安排的,虽然跟我想得不一样。
而我呢一直在不属於台湾的地方,是我选择离开你的。近乎是每晚,我会固定散步到外头去感受你,晚风的气温特别像你,像一种凉,很舒服的凉,是凝结在心头的露珠。露珠是好的,对於自然的成长是好的,那是对未来一种美丽的预言。
我的母亲并没有沉冤得雪,真相是她当年就死了,只是屍体最近才被挖出。真相是,九年後的现在它几乎永远是悬案了。
1996年,出现一名男子,他对你很好,而我隐约感受到你新气息。
我不能强迫你陪我一起悲伤,你有快乐的权力,虽然那一度令我忌妒的发狂。我爱你吗我不肯定,但是你肯定是无法爱我的。
我试图远离你,对你冷淡,我想我的任务或许该结束了,也以为你也认同的。
你却自杀了,血泊中的你好凄惨。
(为什麽你要自杀)我不懂。
(因为你真得不对我好了。)
(你有想过,迟早有一天我会离开你,就像你父亲离开你一样,迟早的。)
(我父亲不是好人,但你是好人,这件事情我无法作好心理准备,请你不要离开我。)你用那双柔弱的手乞求我,划过我消瘦的脸颊,寒凉的体温包围着我,我真实感受到你需要我。我该感到欣慰吗
(你爱我吗)我胆颤的问。
你保持沉默,真的沉默,言语上的、心理上的沉默。
那一晚,恰好那名男子也找上我了。
「你有想过,是你让她无法说话的吗」他质问我。
「为何你这样说」
「她太依赖你了,有你在,她就无法。」
我并不责怪他对我的误解,或许这也是周围的人所揣测的:我让你无法,我让你永远依赖我。
是这样吗今天选择不开口说话的,是你,不是我。
我厌倦了,我疲累了,这样彼此牵绊。而且,你不爱我。
(你爱我吗)
於是1997年,我和他交易给你一个幸福,然後我选择离开。
我并非必须离去不可,也不是对他完全信任,只是我意识到我的存在让彼此都不快乐。
9.
(你爱我吗)
其实你没有回答,我只能做最坏的打算:你不爱我。不然我无法甘心的离开。
我的离开并非是要成就那名男子的爱情,而是要成就你。我们必须做选择,你若选择继续沉默,我就选择离开。
我没有帮助你的勇气与执着了,请让我流露出难得的脆弱,请你好好保重自己。我只能设法,让在一起不快乐的两人,有个别快乐的机会。
九年的长途旅行,我谈了三次恋爱,生了一个儿子,日本籍的,今年三岁。也结交了一群知心朋友,有份稳定的工作。你也许不知道我擅长写旅游的事物,高中投过几次稿都有被刊登。我开始擅用我的才能过日子,固定出版旅游书,写写专栏。
我不是一个出风头的作家,但算小有名气的。我知道你一定偶尔会翻到关於我的文章或是报导,我知道你会的。
我没有真的离开你,至少在某一个点上我们会相遇。
夏姨曾问我:「你怎麽放得下心离开她,你怎麽可以」她预设你会充满挫折并且多灾多难,难道沉默注定会遭受欺负吗沉默就必须被保护吗她们始终不明白,你的沉默是出自顽固,是出自你怕受伤。
我们的心理都有一块残疾,被别人糟蹋过、被自己作贱过,那个缺越来越空虚。
这个缺包含着你母亲的不快乐、我母亲的不快乐、你的不快乐、我的不快乐、你父亲的死亡、我母亲的失踪、你母亲的怨怼,许多大大小小的情绪不断累积,最後牵绊着我们。
我怕我们一起堕落下去,虽然世间上的永恒看不见,可能是哲学的妄想,但是我相信是有深渊的存在。
10.
「莉快乐吗」这是我见到你母亲的第一句话。
你母亲不停啜泣着,原谅我一瞬间自私的怀疑:那是她真心的眼泪吗
「我不知道…你走後,她仍然没有说过一句话,她在等你回来。」
「你们都认为我会回来吗」
「第一、二年会这样想,第三年就开始发现你是狠心的…」你母亲刻意使用「狠心」,她还在怪我,她含泪的继续说:「我们对你是无望了,後来日子这样也不是下去,有个进口商相当喜欢她,夏姨就作主让她嫁给她。」
「她怎麽死的」这是我第一次有立场质问你母亲,她面带羞愧的说:「吃药自杀死的,婚後两年,她就陆续进疗养院了,你知道她以前就有自杀的纪录。」
我知道,你不快乐。各自别离後,当你消失在转弯口後,你就注定寂寞。
我想跳出残疾,而你却陷得更深。
「她对我有什麽交代的吗」
「我怎麽知道,她又不会说话」你母亲显得很天真。
听到这里,我愤怒击桌,怒斥:「为何你什麽都不知道为什麽你不肯用心了解她」然後留下错愕的她离去,洋洋洒洒的。我终於知道那些人的心态。
莉,我苦涩的想,你会怪我吗那样的「激动一下」有替你出口怨气吗
为何你要等我,我一离开是往前冲的,我没有在顾虑你的。
我发觉自己在流泪,深层的难过,比母亲的死还来得汹涌。我的眼好乾涩,就像离开你的那一晚,冰霜模糊我的视线,什麽都看不清了。
终於,你成为一颗来不及成熟的寒露。
我从不曾强迫你开口,因为我尊重你的选择,就算是不能谅解的死亡。
11.
莉,你是我心头上的露珠,一点一滴的寒凉,想起你的时候,我特别愉快。
今天,夏姨寄给了我一份录音带。
里头的声音相当清涩,像婴儿刚学会说话,我只记得她重复的说: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