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好了,没有朱痕了。
他顺着软绵绵松垮跨的布艺沙发往里面陷,电视屏幕上一摇一晃游泳的翻车鱼和墙上的挂钟指针同样动作迟缓得令人恼火,索性哪个都不再看。但是不看的话又实在找不出别的事来做……诚然,当门铃突然响起来的时候他有感觉到心脏平白的打了个趔趄,之后听到朱痕跟羽人简单到不超过两句的对话,然后是门关起来的声音,羽人端着猫沙盆走进来——心脏就这么趔趄着一跤摔下,索性就任它匍匐在地上连拾都懒得拾起来,整个人也益发没情没绪。原本只是因为无事可做而眯着眼杀杀时间,不料后来这一眯就眯过去了,再醒过来的时候时钟已经指向六点半,羽人坐在一旁,严肃的俯视着他。
今晚本来安排了他跟朱痕一起去医院值班。八点半到岗,除去半个小时的车程,就意味着他还有整整一个半小时要熬。他慢慢坐起身,一边努力的试图把睡意从自己脸上赶走,一边有些恼火的想既然睡着了为什么不让他干脆睡到八点钟呢?时间一点都不会浪费,而且连晚饭都省了。
“……小鬼呢?”半晌,他开口问道。因为刚刚睡醒,声音有些清淡的哑。
“吃了饭,现在睡着了。”羽人简短的说完,皱紧眉头看着他道:“你晚饭在这儿吃么?”
他有些意外的挑挑眉,反应过来羽人的问话其实内容单纯之后又微微笑起来,说:“不在。今晚要去医院值班,到时候去医院餐厅随便吃一点就可以了。怎么?”
羽人如释重负的稍稍散开了一点眉头,避开他的眼睛道:“没什么。你不在就好。今晚我也要出去所以——”
“哦?”慕少艾惊讶的扬起眉,观察了羽人一秒钟,唇角的弧度变得不怀好意:“约会?呼呼,羽仔,几天不见,你终于长大开窍懂事了,可喜可贺。敢问是哪家的千金那么走运捉到你这只钻石鸟?”
羽人恼怒的瞪他:“你别胡说!只是特警队聚餐而已!”一句话说完,脸上表情虽然没什么不自然,耳周却早已经泛起微红。
“嗯,那自然又是两样。只不过你们特警队难道没有女同事?”说话的人一脸可以乱真的不可思议表情,随即又飞快的转为半真半假的失落:“呼呼,因为要去聚餐,所以我就成被抛弃的那一个了。哎呀呀,别人也就罢了,连我家羽仔都变这样,到底是世风日下还是我流年不利……”
羽人本身性格单纯又不擅言辞,平时就常被慕少艾欺压得无话可说,这一下更是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看着慕少艾那副辨不出真假的样子,益发感到头大如斗,只觉得这件事莫名其妙的就变得麻烦无比,索性自暴自弃道:“你不必这么说。我不去就是了。”
“唉呀呀,我跟你开玩笑的,羽仔你若是不去,我岂不是要被很多人恨。”意识到玩笑开过头的某人换上诚恳的表情,温暖的微笑着继续道:“你有新朋友是好事,我很高兴。以后应该多多跟他们交往,这样生活会愉快很多。说实话,以你的年纪,我巴不得你整天都跟一伙朋友在外面晃。”
羽人的眉头皱得更紧。起初还只是不耐烦,听到后来便渐渐有火大的迹象,等到慕少艾说完话,他似乎是忍着什么但终于没忍住,脱口而出道:“……慕少艾,你很可恨!”说完便站起身,忿忿的走到衣帽架边取了外套,拉开门就往外走。
慕少艾有些意外,一秒钟后又重新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的笑容,刚开口说完那句“哎呀呀”,还没来得及接下文,就感觉鼻子里面突然有液体急速的流出来,心知不好,连忙扬起下颌用手指摸了摸,凑到眼前一看只见满手鲜艳的红色。羽人可没看见这一幕,即使有听到那句哎呀呀,对于后面的内容也懒得再去浪费时间,是以伊毫不留情的装聋作哑并关上了门,留下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慕少艾也实在说不出别的话。因为仰着头的关系,血一直在源源不断的灌进咽喉,险些要被自己给呛死。面纸盒子放在茶几上,又不能稍稍低下头去看看具体位置,只好尽量将眼睛往下拧,同时伸手在茶几上胡乱的摸索。好不容易抽出一张纸来,又仰着头将它折成小小一个纸栓,小心翼翼的塞到鼻子里才总算是舒了一口气。结果没过一会儿另一边鼻子也开始流血,同样塞上纸栓之后,他仰面朝天的靠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只能用嘴巴呼吸,像一条鱼被晾在了沙滩上。
他想到可以用冰块收缩血管,于是去冰箱里翻出一包专门用来降温的冰,趴在沙发上然后把它放到后颈处。皮肤因为凛冽的寒意而微微刺痛起来,冰袋表面冷结的霜溶化为水,静静的顺着脖颈流下,刚刚舒服一点的右臂因为这种刺激又开始隐隐作痛。加上趴伏的姿势,使得本来就不甚通畅的呼吸变得更加艰难。他偏过头再一次看向时钟,却发现它在这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居然才走了五格,与其在这里干耗,不如干脆先去医院。到那里以后吃完简单的晚饭,时间也就差不多了。
他不再犹豫,把冰袋放回冰箱就去洗手间里洗脸。左边的鼻子已经停止了流血,然而右边却还是不行。当他把纸拴抽出来时血又开始涌出来,最后不得不继续塞着它。
拉开门的那一刻他还在低着头试探着要把纸拴取出来,一眼瞄见面前停着的鞋子有些眼熟,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的抬起眼睛便看到了相亲完毕的那个谁正站在门口,微微挑着眉饶有趣味的看着他,一开口居然还很平静:“你要出门?”
“嗯。去值班。”不知为什么突然感觉气不打一处来。乃至发现朱痕的眼睛正十分注意的看向他的鼻子,这一下更是心情恶劣,越发酷到连多一句话都不肯对他浪费。
“还那么早就去值班?敢问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先进了。”这种情况照例是要讽刺一下的。只是今天的慕少艾看起来有点不太一样,要是再抬杠下去,只怕有人会当场发作,虽然没什么好怕的,究竟也并没有必要。于是朱痕咳了一声,十分明智的转换口风道:“一起吃完饭再去。我今晚也值班。——你鼻子怎么回事?”
说的好像我不知道你今晚也值班一样!慕少艾忿忿的回头,却意外的发现朱痕身后还有一个人。那个纤秀的女孩很仔细的观察着他,目光接触到之后便微微颔首算作打招呼,并在脸上迅速的绽开了一个明亮的微笑。
十一.ShapeofMyHeart
慕少艾僵了一秒钟,随即本能的也对那女孩微笑了一下。对于这个家伙来说,这种行为完全与心情好坏无关,只是一种下意识的习惯使然。毕竟一个女孩子,尤其是一个美丽纤弱的女孩子,不论从视觉还是心理这两个方面来看,都比一个刚刚踩到过某人猫尾巴的五大三粗的同性要可爱许多倍。再说,姑且先假设得坏一些——也许这次相亲很成功,这俩人真的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那当然只能说是朱痕的错。连小孩子都知道,内因才是事物变质变态的根本原因,牛不吃水难道别人还能强按头不成?他要真不愿意,人家女孩子总不能直接动手来抢人吧……所以归根结底一句话,虽然朱痕平时表现得那么酷,难保不是一直在默默的背着别人春心萌动,所以事实上相亲这种事,根本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慕少艾难得这么不讲理一次,自己在恼火的同时也有点吃惊。本来呢,他从八岁起就确定了两大人生信条,其中之一就是不论何时何地绝对不作电灯泡,更何况朱痕一直在用一种很微妙的眼神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明摆着一副下了套并且还确定他会奋不顾身一头撞进去的德性。这种人当然绝对不能给伊市场。于是慕少艾优雅的笑笑,礼数周全的说完一句“多谢,不用了”之后,保持着绝佳的气质直接走向电梯门。不料刚刚伸出手去摁了向下的钮,猛地就想起钱包似乎是放在朱痕家没带出来,这会儿身上一分钱都摸不出来,非但吃饭成问题,就连乘公交车的IC卡都没办法指望。
他一边镇静的等着电梯上来,一边以很小的幅度貌似随意的摸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结果连一团纸都找不出来,简直干净得令人恼火。他还在翻,就听朱痕似乎很愉快地在后面说,“对了,你的钱包放在我家了。”见到慕少艾回头,他又补充了一句道:“我没拿出来。”
言下之意,就是刚才既然没拿出来,现在当然也不会特意为了这个再跑一趟。
在那一瞬间,慕少艾心中闪过了不下一百个可以轻松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不管怎么说,最起码他自己家的钥匙还放在身上,回去翻箱倒柜一阵子,再怎样也能摸出几块大洋来。后来之所以还是选择毁灭原则去做电灯泡,完全是由钱包事件嗅出朱痕不惜变态也要他跟着一起去的决心不可动摇。男人最重要的固然是脸面没错,只不过好奇心这种东西既然连猫都能杀,随便泯灭一两个原则就更是不在话下了。
五分钟以后,这三个人一起走到车库门口,由于向来在这些小节方面很注意,慕少艾非常体贴的就去拉后车座的门。人都已经爬进去了,忽然只听朱痕在距离他头顶一两寸的地方非常不满的说道:“你怎么会跑来后面坐?!——到前面来!”
人家女孩子的腿都已经跨了一半在车里了,一听这话赶紧又跨出来,脸上的笑容尴尬得连慕少艾都几乎要看不下去。出于某种成分复杂并且多少有些莫名其妙的负疚感,他在乖乖下车之前问了一句为什么,算是给朱痕一个借坡下驴的机会。而朱痕也很配合,在慕少艾坐进前面副驾驶座之后,他发动了车子,浓黑的睫毛下一双眼睛平静的注视着前方,非常无情的答道,“万一出什么事,坐后排更安全一些。你一个男的,跑到后面去缩着干什么?当然应该让给女人坐。”
不得不承认这真的是一个充分到令人咬牙切齿的好理由。后座上规规矩矩坐着的女孩子脸色也重新活色生香起来,只管盯着后视镜里朱痕的眉眼,眼神温柔得如痴如醉。平心而论,朱痕这一招出的的确是有够阴险,以退为进,以守为攻,任何女人都会觉得他是一个绅士,而几乎这世界上所有超过二十五岁的女人都是有一定绅士情结的……并且这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像围城里的那条鲸鱼,得意洋洋的张大了嘴,就等着如朱痕这种傻人自己一头撞进去。
既然是傻人,干脆就由他自生自灭好了。
这么一想,他索性偏过头去,目光漫无边际的投注在车窗上。那上面贴了一层墨蓝色的膜,原本淡薄的夜色看起来便显得厚重了许多。无数飞白流金的雨滴落在玻璃上,划出一道一道红绿鲜明的线,人的影子便奇怪的有些模糊。正在出神,就听身边正在开车的那位又命令道:“喂,想什么呢,把安全带系起来。”
慕少艾放下手,回过头凉凉的瞥他一眼,一言不发的拽过安全带扣好。想了一想,不知道为什么又偏过头去看向身边。那时正是红灯,连眼前厚厚的沉香色车灯光都是静止的,世界好像沉在了一杯新鲜的金色啤酒里,有温软清香的泡沫覆盖在额头上。而那双深邃沉默的眼睛在那一刻也正看着他,眼底的深处是一抹淡淡的温柔,在模糊的大块沉香色中一点一点的浸了过来,直至没顶。
[There’ssomethingmissinginmyheart.]
CD机里黯淡哀愁的歌声这么说道。
他大概能猜出朱痕会选择去哪里吃这顿晚饭。车最终停下来的时候,面前站着的依然是那闲两层平房式的小灰瓦房子,碎贝壳的花坛,五颜六色的小花和柿子树,还有门口那两只矮矮胖胖的橡木啤酒桶。唯一不同的是店长开始在店里放一些奇怪的音乐,听起来就像印度人玩蛇吹时的笛子,尖利柔细,蜿蜒摇晃着像蛇一般的东方音乐。一群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坐在角落里吃吃笑着,摆弄着一堆扑克牌认真的算命,而其它的顾客则带着不耐烦的眼神,向着吧台瞟来瞟去。年轻的店长整个人趴在台上,两眼直勾勾的盯着虚空,嘴角处做梦似的挂着一丝僵硬的笑。两个侍者都快站得睡过去了。
坐的还是上次带着小家伙来时的那个靠窗的座位。点菜方面没花费多少时间。慕少艾自己先去洗手,而作为一个初次见面并且安心要给对方一个好印象的年轻女孩来说,这种时候当然也只会很乖巧的表示吃什么都由朱痕拿主意。事实证明朱痕的记忆力很不错,因为当慕少艾从洗手间回来的时候,一眼便认出了桌上晚饭的阵容跟上次的一模一样,也就是说,全部都是他跟小家伙以往所谓的“必点菜目”。这当然也可以解释为是朱痕懒得看菜单的结果。因此他除了对食物本身充满感激和赞美之外,对坐在身边的人则干脆直接忽略。
然而最终被忽略的人显然轮不到朱痕来当。时间已经过了七点半,忙了一下午之后两个男人都处于饿得只剩下本能的状态,加上又要赶时间去医院值班,两双眼睛目前全神贯注的重点就只有食物。直到十多分钟以后,朱痕偶尔抬起头来换气,才发现坐对面的女孩子几乎没有动过筷子,只顾低着头小口小口的啜茶。这显然是一种很含蓄的委屈表示。他平时对女性心理学虽然没太有研究,但出于礼貌还是问了一句“怎么了?”
女孩子抬起头,楚楚可怜的微笑,一边细声细气的说:“没什么——我只是不太习惯吃辣的东西,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学着吃。”说罢颇俏皮的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