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惊讶回头,烈火却在这时猛地扑了上来——
闹钟终于在这一刹把他捞回了现实世界。
叶修睁开眼才发现已天光大亮,手机在床头柜上催命符似的响,拿起一看,“5:30”几个字触目惊心。Omega顾不得浑身酸痛,从床上一跃而起,落地时还因为低血糖晕了几秒。
这是极其普通的一天,他在例行满屋子捡衣服时突然如此觉得。除了时间早了点、归来无期外,几乎和他之前留宿的每个早晨如出一辙:周泽楷有时比他先醒,会去厨房煎两个蛋、煮碗燕麦粥或面——如果是他先醒则由他来做——他们会互道早安,对坐吃完,再在洗碗时偷个两分钟的吻,然后各自开始工作。
叶修不得不承认,他们在很多方面都契合得无可挑剔,除了不可控的信息素问题。在这一段亲密关系中,他刚开始扮演的是一个拒绝者的角色,无论是对恋爱的排斥,还是对见家长乃至结婚生子的拒绝,根本问题其实都不在周泽楷莫名其妙的深情上,而在于他自己对亲密关系的畏惧本身:一方面,他的自我分化完成得太好,以至于潜意识里“只能靠自己”和“Omega当自立”的观念根深蒂固;另一方面,他所见的失败案例太多,以至于形成了“Omega将自己完全暴露在一段AO关系中必然会受伤”的认知。为了自我保护,他逼迫自己在交往中对这两个问题时刻保持清醒,而这最终导致两人关系陷入进退不得的境地。
遗憾的是,这恰恰是周泽楷所无能为力的——Alpha虽然是AO关系中生理强势的一方,但在这场交锋中却主要依照感性行事,他和叶修身处不同语境,当然无法将后者从自设的理性泥沼中拯救出来。
然而不管如何理智,谁都只是凡人一个,叶修能感知得到周泽楷对自己的百般好、千般温暖,当然也会下意识地想要回应。在雪中徒步下山的那个夜晚,他第一次以讲故事的方式同Alpha坦陈自己对亲密关系的恐惧。其实那晚后来他也没有早睡,而是缩在被窝里,默默陪周泽楷看完了整部电影。
或许就是从那时起,他固若金汤的心防已经出现了裂痕:他不明白,为什么明知无法长久、明知会伤痕累累,人们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像走向死亡一样进入一段亲密关系?
他想不明白,却又贪恋温暖,于是他选择松口,给周泽楷、也给自己一个尝试的机会。
但尝试进行得并不顺利。在两人越来越接近、也对接近彼此越来越渴望的过程中,叶修的理性和感性分裂越发严重:一方面恐慌于底线的步步失守,一方面又叫嚣着渴求更进一步的亲密。这种分裂使得周泽楷对他越包容,他就越愧疚——因为无论如何努力,他还是无法放任自己完全暴露在这段亲密关系中。对于习惯于掌控全盘的律师而言,考虑所有因素、尽可能避免损失是一种本能,他没有办法不计后果地投入。
Omega把自己关进了一个坚硬无比的壳,别人进不去,自己也打不开,疑惑和怀疑让壳内部产生了裂痕,但始终缺少让其完全碎裂的最后一击。
直到坠楼事件发生。
当程炎风抛来合作的橄榄枝时,叶修虽然拒绝得干脆,但第一反应并非是源于嫉恶如仇或者所谓的正邪势不两立,他只是下意识做出了选择:比起追求绝对的自我控制,他更宁愿忍受信息素的摆布、甚至暴露在亲密所带来的致命危险中,因为他真正不能忍受的是失去与周泽楷的联系。为此,他甚至主动借助药物让自己陷入深度发情状态——因为他甚至不能忍受两人间的信息素连接有任何断裂的可能。
当然,这一系列决断都是凭直觉作出的,所以事态发展步步失控,最终的坠楼更是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在失重下落的那一刹,叶修只来得及想起周泽楷望着他的眼睛说出的那句:“你有事,我怎么办?”
安全气垫温柔地接住了他。
壳碎了。
在被关进隔离病房的那半个月里,叶修终于完全想通:即使进入一段亲密关系即意味着无法避免伤害,但如黑洞一般的死亡面前,亲密关系确实就是自己与世界的最后、也是最牢固的联结,更是某种意义上延续生命的秘诀——百年之后谁都只剩黄土一抔,但只要那些构筑起整场爱恨交织的感官体验还残存在他们中任何一人的记忆深处,那他们的灵魂就仍然是紧紧相拥的。
他爱他,故他在、他在,他们同在。
但当Omega好不容易终于鼓足勇气来面对这种风险,却无奈造化弄人,他宁愿深度发情也要维系的信息素连接还是断裂了。于是刚刚从一重困境中突破的Omega转身就陷入了另一重困境:他还能拿什么去回应一直耐心等待的Alpha?爱情不仅止于信息素,但谁也不知道没有信息素的爱情能撑多久,如果爱一个人却不能给那个人最好的,他不知道是不是放手更好。
爱令人盲目而不自知,或者自知却甘之如饴。
而后周泽楷阴差阳错地逃脱空难站到他面前,却立马被诊断出成瘾症恶化急需信息素安抚,叶修挣扎无果,只得低头认输:既然捆绑一起只会让情况更糟,那就不如趁早分开。年华易逝,生死由天,Alpha正值寻偶和事业的黄金年龄,他不能、也无法容忍自己成为拖累,让人白白蹉跎至无可挽回。
——他们曾经因信息素结缘,最终也因信息素缘尽。因果已了,时间会是最好的疗伤药。
叶修穿好衣服,简单洗漱一番,连口水都没喝就匆匆迈出了门。但他关上门后却在门口愣了好几分钟,两条腿都跟灌满铅似的,根本抬不动。最后还是约好的出租车司机电话拯救了他,Omega挂完电话就一路狂奔,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紧追不舍。
7点整,飞机准时从机场起飞。
50多个小时后,周泽楷循着同样的路线,站在了同一登机口前。
大地震使所有事情都乱了套。机场虽然震感强烈,但因距离够远并未受到实际损失。然而,随之到来的航空管制让通过民航飞往灾区变得遥遥无期。周泽楷看到新闻后第一反应是打叶修手机,另一端意料之中的无法接通。Alpha迟疑片刻,一个电话打到了许久未联系的叶秋手上。
“喂周总吗我不知道我哥怎样我也在想办法联系——”那边显然也是一片混乱。
“我要去西南,在等登机,给我地址。”周泽楷一口气说完,内心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没什么可急的,不过就是飞过去,把人带回来。无论以何种形式。
“什么?你说你要飞灾区?——你现在在机场?!”
“在航空管制。”周泽楷瞥了眼落地窗外的停机坪,跑道上所有待飞飞机都已经停下,零散的工作人员和摆渡车穿梭其间。隔音效果良好的玻璃阻绝了所有调度声,这种寂静加剧了气氛的凝重。
“周总,”叶秋在那端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你清不清楚你在说什么,灾区那边余震不断,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跟家里和轮回交代?”
“我去接他,他就是家。至于轮回——”周泽楷停顿片刻,接着道:“会有人接手。”
“我的Omega还在等我。”
叶秋哑一阵,重重叹息一声,留下句等我半小时就挂了。30分钟后,电话如约响起:“周总,你现在直接去最里面的特殊登机口,再过两小时那儿有一批先遣记者飞Y市,到Y市后就得靠你自己了,注意安全!我争取安排好这边就过来和你汇合。我哥应该在X市和Y市之间的一个小镇上,马上发你定位和照片。”
周泽楷道完谢,走回电视机前,屏幕底端的新闻栏里一直在滚动播放着最新的地震信息。为了得到第一手消息他还一直在刷微博——地震波截断了通讯,但震区周围部分地区的网络流量似乎还能正常使用,实时消息里堆满了铺天盖地的感叹号和夸张表情,由于更新太快,连图片都来不及加载出来。
五分钟后叶秋的彩信终于到达,照片上是个依山傍水的小乡镇,连旅馆都是古朴的砖瓦房。叶修拍照时没注意,手指挡到了摄像头,边缘漏出一角模糊的褐色。
Alpha静静立在电视机下,面前是语调悲壮面露痛色的主持人,身后是躁动不安喧哗不止的滞留人群,微博通知栏里真假难辨的消息一条接一条地冒,他木然地接受了这一切,只觉得盯着那抹褐色的眼睛有点酸。
还没到时候,他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去往Y市的航程比想象中顺利很多。周泽楷刚下飞机就闯入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氛围中:既悲伤,又忙碌,每个人都在满怀绝望地祈求希望。Y市机场已经成为了临时交通枢纽,各色飞机不停起落,所有人面色凝重、步履匆匆,好像身后有什么怪物在撵着咬。他穿过机场大厅时正好赶上一次余震,室内所有东西都震得哗哗作响,被无数钢索吊着的屋顶看起来如同一片行将崩裂的薄饼。室外一派飞沙走石风云变色,无论人机都消失在了灰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