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为了捉螃蟹,把袖子挽到了手肘以上,正好露出当初为了接住某人而划出的疤痕。那疤当时看着吓人,现在早已结痂脱落,只剩一道月牙型印记。新长出来的肉有些增生,月牙白,摸起来居然有些滑溜。
十二岁的周泽楷凑过来好奇地摸了摸,笑道:“不是嘲你,是高兴,幸好你接稳了。”
六年前雷雨逼得急,周小少爷没敢再磨蹭,一闭眼就跳了下去。那橙树虽不高,对他一个六岁的小娃娃而言却还是够呛。幸好当时八岁的叶修长得开些,比他高壮许多,站在柴禾堆上硬是把他接住了,两人又抱作一团滚了几圈,最后总算安全着陆。
叶大公子言出必行有诺必践,说接就接、说不痛就不痛,周泽楷被他紧紧护在怀里硬是没受一点伤,反倒是他自个儿滚地时手肘嗑到了树下的碎石头。两人赶在雨落之前找到了避雨处,直到屋檐外雨和雷都滚过了最猛的三刹,周泽楷才发现叶修手背上蜿蜒的血线。六岁的小孩子顺着那红色一点点瞅上去,居然就这么瞅出了两包眼泪花。
“呜哇——”
“喂祖宗你别哭啊,刚在树上卡那么久不都没哭么!哎哎哎没事啊,就蹭破了点,你叶修哥皮实着呢——”
“对不起——”
小娃娃的接受度毕竟有限,平日里看着再坚强,这下见着血倒是真慌了。
“哎哟先人板板喂,你这嗓子哭哑了别人还以为是我欺负了你啊。”叶修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见着人哭——平日他在家里横行霸道把叶秋欺负得狠了,后者就是拿这招去叶父叶母面前告状的。他绕着周泽楷转了好几圈,终于想出个转移注意力的法子:”你看这样行不行,哥明天带你去渡河摸螃蟹,怎么样?螃蟹你见过吗?在渡河边上,就跟你巴掌一样大,八只脚,最爱躲在石头缝里乘凉,你要能手快按住它的壳,它就翻不过身来,要是逮回去养在缸里,还能玩上好一段时间呢!”
周泽楷果然被凭空冒出的“螃蟹”转移了注意力,抽噎几声,试探着问他:“真的?”
叶修见有戏,忙不迭应道:“真的真的,你叶修哥哪句话假过吗!来来来,把眼泪擦干净,我跟你讲啊,到河滩上摸螃蟹可讲究了……”
他当时哪里料到,这顺口一诌,居然就成了两人年年重温的固定节目。
……
周泽楷搬开一块石头,正好撞见一只偷听得起劲的大家伙正急急往石缝里钻,他眼疾手快地伸出拇指和食指一夹,转眼就捞起只算得上肥的河蟹。
岸边不只他俩,还有乡里雇的修桥工,有人在不远处看见,冲他吹口哨道:“巴适!”
被夸奖的少年只是笑笑,没应声。
叶修把他的桶踹过来,捡了块干净石头坐下:“这里螃蟹一年比一年少,这回居然是你先开张。不过话说回来,你这话倒真是越来越少了。”
”少言多做是实。“周泽楷走了几步,把螃蟹丢进他的桶里:“你逼的,算你的。”
叶修对他的沉默理论不予置评,倒是听懂了后半句丢完前因后果的表述:“那可不是,要不是我先挨个翻这么一遭,指不定你手里这个还在哪条缝里睡大觉呢!”男生顿了顿,又努努嘴道:“谢了啊。也不晓得明年能不能翻了,喏,为了修桥,滩上这些石头估计剩不下几个。”
一条渡河把渡乡和外面的官道分开,虽然码头兴旺,但船来船往的到底不方便。山城和官道都在河岸那头,周泽楷每次从城里来都得在水路里过一遭,岸边覆满芦苇的泥路难走,叶修有空总会提前跑到码头上接他。
少年嗯了声,从手下挑出个形状好的石头,补上了叶修刚没打起来的水漂:“修好了,还来接吗?”
被问的人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没好气地把他头顶揉成一团鸡窝:”接——咱周家小少爷可娇嫩了,指不定接稳了还哭鼻子呢。走走走,今天闷得慌,咱下河洗澡去。“
周泽楷这一年在学堂的课表上已经多了生理课,闻言一愣:”不穿衣服?“
”哟,知道羞了?”叶修回头促狭地看他一眼,“没事,大家都是男的,躲那边竹林里脱了再下水,有竹子挡着,外面人看不见。“
外面人看不见,里面人看得却不能更清楚。
两人上次下河洗澡还是在周泽楷九岁的时候,小男生整日忙着纠结学不完的算术洋文,对这方面还没什么概念。如今学堂里开了课,该懂的都懂了,再看味道就全变了。叶修先一步脱完,转头看见他正拽着裤边纠结,噗嗤一声笑了:”不是吧,不就遛个鸟么,你有的哪样我没有?害羞啥呢!得得得,我不看,先下去了啊。“
周泽楷不吭声,目送他入了水,才悄悄走到竹丛另一端脱完衣服游过去。少年发育得早,才过十二岁身高就跟竹子似的拔节地长,但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一轮抽条的不只是身体,还有夜深时隐秘的少年心事。
“哪能一样。”“他盯着对方比上个暑假更加细白的后背,心里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
两人游到一半,老天爷便不作美地又开始掉起了水珠子,幸好这回没打雷。雨下得不大不小,明晃晃的日头先是被隐去大半,而后又时不时露出来晒上几刻,两人折腾着躲了几回,最后干脆穿上衣服在竹荫下撩水等雨停。叶修近日迷上了打枪,正比划着和周泽楷形容他刚得的一把新欢,突然听见不远处的码头上传来高一声低一声的□□,两人探头一看,原来是东边钱家的坤人媳妇要生了,许是有点难产,这会儿正被十几个人抬着要过河往城里去。
“是个男坤?”周泽楷只有暑假在,除了自家宅子附近,和渡乡来来往往的人并不太熟。
世以男女为阴阳,阴阳之下,又分乾、中、坤三道,其中中人多而乾坤者少,尤其是体弱主生育的坤人。但坤人体阴,一般女多男少,因而哪家要是娶了男坤,在乡间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新闻。
叶修伸头仔细打量了半晌,皱眉道:“是啊,前年敲锣打鼓嫁过来的……我就没见他肚子下去过。听说这回怀了对双生,钱家可宝贝了。但这也养得太好了吧……啧,不敢想。”
周泽楷闻言,又望了眼不远处,刚好看见那钱家的坤人疼得差点从担架上滚下来,膨隆大腹上衣物被雨浇得湿透,勾勒出令人心惊胆战的轮廓。
叶修看得仔细,看到一半还突然抓住他手腕感叹:“啧,那肚子动静可真不小!”
未经人事的少年看世界总是新奇的,连生死也蒙着层或梦幻或猎奇的色彩。周泽楷突然觉得有点烦,默不作声地缩回手,从淤泥中挖出片蚌壳把玩一阵,闷声道:“坤人……总要生孩子吗。”
叶修收了视线回身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你怕自己过几年也分化成坤人?”说罢又凑上前来,装作街头恶霸调戏良家坤人的样子扳过周泽楷的脸仔细打量:“别说,小周你这模样长得一年比一年精致,我看有戏。”
周泽楷这下是真恼了,啪地打掉他的手,沉声道:“你才有戏。”
“别介,这个吉言我可不敢借。”叶修也不生气,伸手扯下片竹叶往嘴里一叼,撩起片水花道:“我可算好了,等过两年你出国读书了我就去参军,这世道眼见着越来越不太平,正需要哥这种神枪手。”
自封为神枪手的人笑得骄傲,神气活现地朝天比了个开枪的姿势,声音清朗:“所以啊,我现在每天都盼着自己睡一觉能分化成个乾人,话不多说枪上膛,砰、砰、砰,等你毕业回来,刚好送你个国泰民安!”
周泽楷要出国念书这事是他刚进西式学堂读书起就定下的,没得改。叶修和他不同,念的是传统私塾,叶家意思是不想让大儿子出那么远的门。叶修以前也跟家里闹过,但这两年迷上了扛枪卫国的军旅生活,因而慢慢也不再憧憬西洋物事,改念叨起国泰民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