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泽楷虽然小他两岁,心眼却一点也没少长——他在西洋学堂见得更多,深知枪杆子里既能出太平也能出乱世的辩理。叶修这两年念参军直念得他耳朵生茧,他刚开始也会追问对方:要是打不出个太平怎么办?
叶修潇洒一笑,回他:那是没让哥去打。
做小弟的便不再质疑了。
西式学堂里国学开得晚,他近日才学了一首乐府,明明是极哀的调,但看着眼前人不能更神气的模样,那词却莫名其妙窜上了心头:“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其奈公何。
听的人望着渡船留下的波纹神思恍惚,过了半天才回神:“乾人少。”
“那……中人也行啊,反正不用像坤人那样只能被关在家里生孩子。”叶修语气轻松,似乎从来没考虑过会分化成坤人这个可能性。
周泽楷皱眉,还想张口说点什么,却被一把揽住肩膀,只听对方笑道:“皱眉干什么,你就安心去读书吧,反正不管最后怎么着,只要记得这里还有人在码头等着接你就行——”
“啊————!”
一声尖叫突然在前方炸开,随即是接连落水的声音。两人齐齐将目光投过去,见那艘载着临产坤人的小船正行至河中央,眼下像是有什么人掉进了河里,河面上水花四溅不断有扑腾声传出,但偏偏雨雾又大,岸上的人根本看不清形势。
那叫声太过骇人,两人不由起身观望,过了半刻钟,才抓住雾散的间隙看清一群人抬着什么东西上了岸。那被抬的似乎是个痛极的人,腹部高耸,一直在不停挣扎、□□。叶修眼熟,一眼就认了出来:“钱家怎么让那坤人掉河里去了?!”
叫喊愈发尖利,听得周泽楷下意识抓紧了叶修的手。
河风呜咽,雨势越来越大,噼里啪啦的落雨声中,河对岸的□□声由高转低,渐渐弱了下去。雾气重新笼罩河面。
未经人事的少年坐在竹林中,牵着手,旁观这场惊心动魄的雨。又过了许久,雨声渐小,他们终于听清远处有人在高声喊话:“小!小!当然是保小!”
……
两人不知沉默了多久,叶修觉得自己的脖子梗得发硬,声音也硬得一碰就碎:“坤人……也不该这样吧。”
周泽楷和他并肩坐着,两人从身量上已经看不出什么年龄差。早熟的少年闻言,轻轻捏了把对方掌心,温声道:“嗯,我在。”
3
周泽楷从来想不到,他十二岁那年说“我在”说得轻松,但真正走到叶修身边,却花了整整十六年。
十六年间,钱家的坤人熬过了生双生子的鬼门关,却在两年后因生女儿难产,一尸两命。周泽楷虽小叶修两岁,却和后者在同年分化,后者不幸成为了从没料想过的坤人,万幸的是一直被起哄有“坤相”的他高烧两天,烧出了个能打能扛的乾人。
叶修认了坤人的身份,却不认不能从军打仗的命。
从那时起,周泽楷就把那首不合时宜窜进脑海的乐府诗封存进了记忆深处——渡河有何难,既然叶修要渡,那由他来搭桥便是。
随后他带着叶修的赠枪出国留学,中途弃文从武空降轮回,而后者在他的帮助下掩过坤人身份,终于进入了心心念念的军营。再然后“一枪穿云”的名号威慑四方,军中“叶秋”的将名也越打越响,再然后……和平来了,“叶秋”死了,叶修归家。
他们在橙树下重逢,但这只是另一个因果的开端。分离太久,他们不了解对方的还有很多,比如立场,比如理想……他们更不知道早有人在暗处注视着一切。
这场姻缘是毒,重逢即是毒发。
从一开始,他们就注定只能站在对立面。
数月后,在周泽楷于江城举枪瞄准的某一个瞬间,千里之外的山城有一把火落下、蔓延,烧得什么都不剩。
……
什么都不剩。
周泽楷最后一次经过渡河码头,是个暮春的好天气。
他站在船上,抬眼望向那片熟悉的橙林。水雾阻碍了他的视线,但他知道此时如云白花正在水雾彼端热烈地开着,待船一动,往事便将随两岸尽数飘散。河风依旧呜咽着,他侧耳听得仔细,一会儿听见有人在风中低笑,一会儿又听见有人在哀哀地唱:
“公无渡河
公竟渡河!
渡河而死
其奈公何……”
渡河渡乡,渡尽百旅,却难渡亡人,更难渡未亡人。
Fin
附:今生初见
周泽楷从一楼大会议室里出来,正碰上江波涛等在门外,后者之前和他分头行动,一人来开紧急会议,一人去跟轮回新一届的常法比选,眼下既然有空等在门外,显然常法已经选得差不多了。
轮回马上要上几个大项目,法务部之前连着几天打报告,说有些非诉事务专业性太强,得请个专业的法律服务机构来——那意思明里暗里就是抱怨现在公司请的常任法律机构不够专业,得换。分管这块的周泽楷琢磨几天,批了法务部的报告,但点明要找就找最专业的——新项目标的额大到关乎生死,轮回不差这点服务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