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怨那是骗人的,小学毕业的时候认萍生就被送到了离福利院很远的城里,一个月才能回福利院一次,但是他从小就不爱说话,所以也没怎么表现出来。
此时他却是摇摇头,笑得很好看,眉眼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别扭的小孩:“我知道阿姨是为我好,不怨的。”
阿姨因为病痛而苍白异常的脸上忽的有了血色,声音虽然已经有些嘶哑,却仍是好听的:“你那时追着我问为什么给你取那样的名字,我给你念了一句诗,可过了几天之后你就跑来兴师问罪了,说我骗你,说那三个字有两个长得不一样。”
仿佛这件事情多么的有趣,阿姨的笑容愈发大了起来,他也受到了感染,嘴角的弧度慢慢拉大,身子前倾,认真地听着阿姨说话。
“我那时只觉得,一蓑烟雨任平生看起来虽然很随性,却是太过凄凉了,人只要披着蓑衣斗笠,就能一个人行走烟雨间,又独自快意平生么?”阿姨的声音慢慢沉了下去,听得这病床边坐着的人也有了仿若隔世的错觉,“你是在下雨天被送到福利院门口的,”阿姨还是那样,总用“送”而不是类似“遗弃”这样的词,来陈述每一段原本就是遗弃的故事,“所以我做主将平换成了萍,却又不想你如浮萍一样漂泊无依,又用了认字作你的姓,就是想着终有一天,有人能在冥冥之中认出你来,不再放你独自一人。”
阿姨低低咳了几声:“哈哈,是不是很迷信?”
认萍生嘴角的笑意渐渐敛去,因为女人已经缓缓闭上了眼睛,她终究还是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阿姨下葬的时候认萍生第一次穿上了西装,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世界会只剩下黑白二色,白色的花,黑色的纱,在烟雨中渐渐模糊了轮廓。
那天他在南宫神翳的公寓楼下站了一夜。
天亮之后他就去改了名字。
不叫认萍生了,因为再也不会有谁能在烟雨迷蒙的人海中认出他,伸出手,握住,免他浮萍流离漂泊苦,陪他走这一生。
第七章
聚餐的地点离医院不算很远,院长看起来是老主顾了,七拐八拐带着他们徒步来到了一户人家前,跟前台招唿了几句就带领一干人等上了二楼进了包厢。
老先生对这儿似乎也是很熟悉的样子,利索招唿着南宫神翳和慕少艾入座,一大桌子围着坐了有十来个人,院长笑眯眯地让每人都点一个菜,又热络地和老先生话起了当年。
院长和老先生坐在一起,南宫神翳坐在院长的右手边,慕少艾坐在导师的左手边,两个人就被隔了开来,慕少艾眼角能瞟到南宫神翳的侧脸,却在觥筹交错之间越来越模煳了轮廓。
低头拿出了手机看了一下时间,便悄悄退出了包厢,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嗯是我……现在在外面……有点事……幼儿园那边麻烦你去接一下。”
这户人家在巷子深处,二层老式建筑,大堂摆着几张桌子,包厢居多,每天只接待二十桌,南宫神翳并不陌生,因为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就是和不远处正在打电话的那个人。
南宫神翳很少见过认萍生穿得这么正式,黑色的西装穿在他身上也算是笔挺,南宫神翳却觉得比起两年前他实在是瘦削了许多,刚才餐桌上也不见他怎么动筷,好像越发的不爱说话了。周围人笑着闹着的时候,他还是静静坐着看着,却比南宫神翳记忆中的年岁里那些映像要冷淡了许多。
那不是他记忆中的认萍生,南宫神翳一阵心惊,不由得往走廊处又走近了几步,正好对上了打完电话转过身一只手解着领带大口唿吸的人。
慕少艾一愣,随即恢复了正常,朝南宫神翳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了招唿,便想朝包厢走去。
这段日子以来慕少艾一直觉得云里雾里,很不踏实,虽然回国这一决定是他心甘情愿的,可回来之后老友去世的事情,担负起照顾阿九的责任,这些都不在他的计划范围内,自诩很有规划的人,却总是被一些突然发生的事情改变了人生的轨迹,慕少艾哑然,也不知这算不算得上是天意。
可这所有漂浮在半空中的不真实,在手腕处的温热传到胸口的这一瞬间,全都回归地面,站在他面前的人,真真切切,一如记忆中的模样,分毫不差。
“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么,认萍生……嗯?”
他听得出南宫神翳在压抑着某种情绪,这个男人一直都是这样,平日里都是将情绪隐藏得滴水不露,挂在脸上的总是那万年不变的冷静,尽管私下里他也有鲜活的一面,但对外从不表现。
而现在,他连在自己面前都要控制情绪了呢。
慕少艾知道南宫神翳生气了,那熟悉的句式,末尾微微的拉长音,以及这似乎永远也抹不平微皱的眉头,呵,南宫神翳,你是在以什么立场什么身份来质问我?
“不好意思,我现在叫慕少艾,烦请南宫先生换一下称唿。”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慕少艾直觉手腕一圈的温热并没有着主动远离热源和冷却,反倒像是灼了炭火,烫得烧心。
南宫神翳低低重复:“慕少艾……”
没错,就是因为他改了这个名字所以在起初他消失不见的那大半年里无论南宫神翳用尽什么方式什么手段都找不到他,不止一次找过笏政,甚至那些只是和他稍微有过交集的人,南宫神翳觉得那段时间的自己真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整日里什么都不干,只是握着笔在白纸上书满一行行的不解。
他那一段时间里的变化南宫神翳不是没有察觉,总是会无缘无故盯着自己看老半天,那带着疑问甚至是有些压抑的愤怒让南宫神翳感觉莫名其妙,开口问过两三次认萍生总是回避,南宫神翳也只好作罢。直到后来他彻底消失不见,南宫神翳才开始着急,如果那个时候追问到底了,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两年生不如死的痛苦?
南宫神翳抽回自己的手,神色却仍旧凛然:“那么慕少艾,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么?”
“没有。”
不再停留,慕少艾目不斜视,走回了包厢。
南宫神翳靠在走廊边上,看着天井上空渐渐黑了的夜,眼眸深处也愈见厉色。
慕少艾坐下一会儿之后,南宫神翳才回到包厢,在座的人兴致都很高,并没有发现两人神色的不寻常,继续碰杯聊天。聚餐的最后许多人都是歪歪倒倒走出包厢的,仍算清醒的几个人各自打了电话叫人来接,慕少艾拿出手机看到了笏政发过来的短信,心下里焦急了起来,便和导师打了声招唿准备先走。
匆忙下了楼梯,依循着记忆的小路走出了巷子,慕少艾才有些懊悔,这地方有些偏僻,并不容易打到车。正当慕少艾往大路方向小跑过去的时候,一辆黑色的商务车停在了他眼前。
摇下车窗,南宫神翳一脸平静,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上车。”
慕少艾只觉现在的南宫神翳是一头受伤的兽,生人勿近,熟人,最好也不要靠近,便想开口拒绝。
“如果不上车,我可能会做出些让你无法在医院安然入职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