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沉默。尤里安怀疑自己又把话题引到了奇怪的方向。他只好开门见山:“我有个主意。你实在不肯见我就算了,先看看这个航线图。”
他通过终端把航线图传输过去,过了两分钟,Z给出了回应:“……木卫二?对于阿尔伯特号的运力,这份图看起来太保守了。你不是想改道——你想干什么?烟雾弹?”
尤里安笑起来。他就知道,Z肯定能明白:“要去木卫的不是阿尔伯特号,而是阿尔伯特号的太空豆荚舱——至少是其中一个。”
Z的声音听起来略带疑惑:“我错过了什么……你有船员证,”Z忽然一顿,“在金星登记航线的时候,除了带酒,你还干了什么?”
“注册酒类的目的地?”尤里安心虚道,“量有点儿大,说自用不行,得写个目的地。我随手写了木卫二。”
“欧罗巴。”Z说,他的语速明显变慢了,“四颗伽利略星,为什么你刚好选了这一颗?”
“随手写的,因为伽利略之春。”尤里安回答道。
四颗被称为伽利略星的木卫是远太阳系探索的前站,相关历史可以追溯到前NASA时期。三战爆发后不久,欧洲独联体抢滩登陆了火星,并继续NASA的巨行星开发计划,陆陆续续往伽利略星上送了数万人。后来太空探索计划崩盘,独联体放弃增援飞船,伽利略星陷入动乱。另外三颗伽利略星在短暂的暴动后很快选择了向独联体投诚,被称为伽利略之春,而欧罗巴作为拥有冰下海洋、自然条件最好的木卫,其上一万多人在没有补给的情况下熬了近十年,熬成了宗教社会。目前欧罗巴仅与火星保持最低限度的资源交换。
尤里安当时写木卫二欧罗巴,仅仅是为了保证对方无法查证阿尔伯特号的动向。但眼下,这条线索有了新的用法。
“豆荚舱无法降落在木卫二。”Z质疑道。
“没关系,追踪器只需要将他们引去木卫二。”尤里安说,“以欧罗巴现在的局面,他们无法查证阿尔伯特号是否降落过。”
即便他们用特殊方法查证出来,从火星到木卫二需要三个多月,尤里安有信心在这个时间内把自己安置好。
“你给出了三条航线。”Z说。
“对。T1是阿尔伯特号出发时的预定航线,T2是阿尔伯特号前往木卫二的假想航线。T2航线最初七天与阿尔伯特号实际航线重合,与T1分离的点在这里,”尤里安圈出来他所指的位置,“图上A点,在这里变轨,可以匀速前往木星。豆荚舱没有变轨能力,为了使豆荚舱完成T2后半段的航线,阿尔伯特号需要到图上B点发射豆荚舱。B点离我们目前的航线还有一段距离,需要两次变轨完成,这一段是T3。”
“也就是说,阿尔伯特号现在开始变轨前往B点,将豆荚舱送上这个轨道,”Z很快跟上了思路,“可以。2小时后关掉重力系统准备变轨。预计两周后到达B点。追踪器怎么办?”
“我来修。”尤里安已有腹稿,“信号频率之前记录过,复制不难。”
Z认可了尤里安的方案,转而对豆荚舱提出意见:“要保证豆荚舱的轨道就不能直接弹射,需要提前解除安全锁。”他停顿了一下,“这跟丢弃追踪器不一样,出舱难度不小。你坚持自己去?”
“我……”尤里安舔了舔嘴唇,他有点紧张,“Z,你觉得我可以吗?”
“现在不行。”Z简洁道。
然而尤里安问的不是现在。他们离B点还有两周的航程。那之后呢?他可以吗?
Z没有解释,尤里安也不去追问。
这不是Z的问题,一切只在于他自己。Z的态度很明确。只要尤里安能跟上训练计划,就可以做到。
尤里安不会让他失望。
第十五章
在Z那份训练计划里,有一点是他没有写明而尤里安自行领悟的,那就是如何消磨时光。恐惧滋生于空虚,而注意力完全转移的时候,恐惧的优先级反而很低。尤里安尝试过白日梦,后来发现真正做梦的效果更好些——他睡觉。
实际上对于感官禁闭测试而言,睡觉也是一种作弊行为,不过程度比药物作弊轻微多了。最初,他在没有药物辅助的情况下睡上一小会儿便会被失重感惊醒。到后来,他已经能够睡完全程。他梦到哥廷根,梦到隧道尽头一些灰的黑的看不到未来的矿道,又梦到他踩在天球上,头顶指向地心。他从梦里醒来,茫然地坐在原地,想的却是太空中方向感的掌握对出舱活动的重要性。
这思维方式仿佛照搬自他的飞船舍友,尤里安对此心情微妙。
舱内训练的最后一天,尤里安又走入了隔离舱。这次他的状态不错,全程保持清醒,专心考虑着追踪器计划的完备性,甚至没有察觉时间的流逝。Z在4小时过后打开了气密门。尤里安已经将近十天没见到Z了,灯光擦着Z的轮廓落进隔离舱时,他眯起眼,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嗨。”尤里安说。
Z身材高大瘦削,他单手握在门口的扶手杆上,整个人挡住了光源,对比此刻漂浮在隔离舱中央的尤里安,很有压迫感。他的侧脸上是熟悉的不耐烦,眉头轻轻皱起,视线在尤里安身上一掠而过,落在了虚空。
看都不肯看他,果然还是逃不过。尤里安收拾起心里的不安,叹气道:“抱歉。”
“为什么?”Z反问道。
“呃。”尤里安词穷了一秒钟。因为我觉得你可爱?
Z朝天翻了个白眼,向尤里安递过去一只手。尤里安笑起来,摇了摇头,握住了Z的手。
人们把航空比喻成航海,这是个坏比喻。陷落在海里尚有一线生机,不需要额外的设备辅助,也有希望存活几个小时,陷落在太空则完全不一样。尤里安握住隔离舱的扶手杆,太空像一张巨口,而他主动将自己投食。
这是尤里安考下太空飞行执照后的首次出舱。外舱门在他身后关闭,明亮的人类的世界与他分隔开。他听到自己的呼吸骤然加重。尤里安的右手握在船体外侧的扶手梯上,他迅速地转身,拒绝继续面对太空。得益于长久的无重力运动训练,他将这个动作完成得很好。阿尔伯特号破旧而可靠的外壁使他逐渐平静,开始有余裕回想他的训练计划。
隔离舱与豆荚舱同属可分离单元,距离很近,但仍然需要一段太空行走。尤里安的舱外训练计划包含了按部就班的太空行走训练,今天他只需要出舱就算完成任务,但明天他需要沿着扶手梯行走并移动安全锁扣。他决定提前一步。
行走并不困难,虽然硬质太空服使得抓握这个动作几乎不能完成,扶手梯和磁手套之间的磁力代劳了这一点。尤里安向左挪动了半米,到达了第一个舷窗。他决定稍微休息一下,一低头,就看到一张臭脸。
Z就在那里,透过舷窗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