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亭的垂柳开出第一枚芯,几乎是一夜之间的事情。顺着横亘大陆的巨大山脉往南望去,层峦的绿意是地上的星,幽静地独自发光,等待着所有积雪和覆盖了数月的寒冷消融。细软的絮从植物身上脱落,被风裹挟着往远处飘荡,最终掉进破冰后丰盈的湖水里,像一片无名无姓的想念。
又是一年春季。
“嘿!小伙子,不来一杯吗?藏在自家窖里的,可没被那群畜生发现……”
“别管他别管他,尝尝这个,今年新产的葡萄……”
“你放屁!今年哪有葡萄产!”
连接密林与沼泽的山峦下,小镇依旧生机勃勃。这里已经被损毁得不复当初,那支冒着热气的红瓦烟囱已经不知所踪,也许变成了脚下正踩着的斑驳碎片。砖块七七八八地零落在四周,不少屋子已经破败得不像样子。
但这里的热闹永远让人艳羡。
战火起先是在北方,后面又蔓延到更远、更中心的地段。底蕴厚重的,又或者说能力强大的几族没怎么受影响,有的保持中立,有的选择支援,战场总归不在他们的故土。小镇这样没人疼没人爱的中间地段得靠着自己的双手慢慢重建。
不知不觉就两年了。
倒是没人怨声载道。街头的矮人提着和他们一样高的锤子重新盖起那些久负盛名的酒馆,再往里走,女性们围着露天锅炉忙碌,浓郁的香气伴随着粘稠的、糯乎的“咕噜咕噜”冒泡声传到街头巷口。
两个辫着胡子的大叔还在对着面前戴兜帽的少年推销自家的酒。现在到处都在战后重建,作物收成也不好,酒都卖成了天价。
少年明显不擅长对付这样的热情,犹豫着摇了半天手,最后还是无奈地收下了。小小的一罐儿,花了他半袋钱,叮叮咚咚的声音响起的时候他都来不及心疼。
“欢迎下次惠顾,给您算便宜点儿!”
两个壮汉收好钱勾肩搭背地往回走,少年站在原地撇了撇嘴,继续往前走。
穿过酒馆坍塌的残骸,越过成堆的木屑和石块,小巷的尽头还有一家幸免于难的旅馆。
旅馆的老板是位不显年龄的妇女,绿谷进去的时候正弯腰整理桌椅。小镇不再是旅客之乡,旅客却总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虽说这个时期也没有多少在外流浪的人。
“打扰了,一间房。”
明明到了室内,少年却还是没有放下自己的兜帽,帽檐投下重重阴影,隐约可见两颊上极有特点的雀斑。
“啊,好的,这就来。”
老板娘不疾不徐地往柜台走,没对眼前人的装束感到惊讶,也没因为这个人烟稀少的时期竟然还有外来客住店感到奇怪,点好钱就准备低头拿房牌。
垂头那一瞥反倒是让她低呼了一声。
“啊呀,你是以前的那位……”
少年的身体迅速紧绷起来,手中的酒罐撞到柜台上发出一声闷响打断了老板娘接下来的话。
“请问我可以上楼了吗?”
少年的声音很清澈,很透亮,比以前更坚定。
老板娘放下木牌,换了一个熟悉的数字,然后笑着递过去:“可以了,祝您有一个美好的夜晚。”
关上门,绿谷出久长舒了一口气,卸下了兜帽,抖了两下口袋,放出一只金色的飞虫。那生物轻灵得不得了,也通人性,在空中摇摇晃晃,像是不满意自己的主人让它闷了那么久,又用扇翅膀的动作表达埋怨。
“别闹,你乖乖的,我等会儿去给你拿好吃的。”
绿谷伸出食指让爱丽丝栖在他手上,低头整理自己的行囊。
入夜以后绿谷站在窗前,神思早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他终于想起这间房到底为什么熟悉,这是他第一次到小镇时住的地方,是他和另一个人一起住过的地方。
绿谷躺倒在上次另一个人选择的那张床上,带着一点焦虑入睡了。
春寒还没过,睡前没有合紧的窗户吱吱呀呀地吵闹,今晚的天空格外沉闷,透不出一点月光,绿谷出久在木棂碰撞的压抑声响中做了个梦。
梦里倒是没有他想见的人。
他是梦见了他漫长的、虔诚的修行。
02
归程是一串雪地里寥落的脚印。
绿谷出久离开龙域时已经被冻得发不出声音,他的膝盖和肘关节都是通红的,前几日没完全好的低烧蒸得他迷迷瞪瞪,眼前时黑时白。那大概是一整个冬季最寒冷的时候。
他对一切都没印象,记不清自己走到了哪里,甚至不知道自己晕过去,再次清醒时,能听到清脆又婉转的鸟叫。
他被救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