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殿外皆是一片寂静,旭凤同鎏英目瞪口呆,收到的冲击不比诸仙少。只旭凤见了那蛇,却蓦地想起另一条蛇说过的话来。
那时他刚将润玉掳回府上,蛇仙后脚就追了过来,警告道:“此事事关蛇族全族性命,你别不当回事!”
他当时全不在意,以为蛇仙信口胡说,便骂了他一顿。难道说……他脑子乱成一团,有好几种念头在打架,一条看不见的线隐隐将这一切串了起来,可他只是看不真切,瞧不仔细。
又或者因那帝位上的人,他便冷静不下来,根本无法定睛去看,凝神去想。
润玉轻轻摸了摸那金蛇头顶的鳞片,抬眼看了看精鹜——几个鸟族长老片刻前还是志得意满,此刻都瞠目结舌、脸色灰白。
天帝笑道:“这孩子分明是条蛇,父为龙母为鸟,怎么生出条蛇来呢?”他摸摸金蛇的脑袋,问道:“难道你还有三个父母不成?”大蛇用鼻尖拱了拱他手,似在撒娇一般。精鹜几人养他百年,竟都不如润玉这跟他初见一面的人,不由都是大惊。且他们几人心知肚明,这一龙一蛇并无血缘关系,于是便更是心惊。这僵持的档口,雷公道:“蛇似龙形,众位搞错了也是正常。”
却有仙人在那孩子刚出现时就探过他真身,彼时当真是一条金龙,此刻却化为大蛇,不由疑窦丛生。旭凤亦是眉头紧锁,鎏英轻声道:“你当时可看清了,真是条龙?”
旭凤道:“我……”他当时虽未细看,但龙尾和蛇尾还能搞错吗?他心知此事恐怕另有隐情,便耐着性子又听下去。
太巳亦是探过孩子真身的人之一,他搞不清润玉的打算,但又不能眼睁睁等人说天帝将小龙化作蛇,只得斥道:“大胆鸟族,竟敢用小蛇冒充真龙!”
精鹜把心一横,胡搅蛮缠:“这孩子是龙非蛇,方才大家怕是都暗自探了!到了陛下身边却化作大蛇,只怕是被施了换身法术!”
润玉仍是含着笑,只眼中却无欢愉,声音里透着森森寒气道:“是吗?是本座施了法术,还是精鹜长老指鹿为马,本座这就与你说个分明。”说着,他朗声道:“上元仙子何在?”
“属下在此!”只听一女声马上答道,上元仙子邝露一身青衫,走上殿来,她身后跟着两人,一个身着漆黑的老妪,一个年轻仙侍,年轻那个被捆仙锁捆得严严实实,破军星君亲自押着走上来。
众人一见这阵势又是一阵议论纷纷,旭凤定睛一看,那老妪不正是谷中看护“小龙”的人吗?可她此刻低眉顺眼走在邝露身旁,而那仙侍……
“咦,”鎏英道,“这……这好像是月下仙人身边的人。”她上次与锦觅拜访月下仙人时,此人还来给她们上过茶。
旭凤和她互相看看,两人都是茫然,他二人都感到一股天罗地网在头顶织就,仿佛自己只是棋盘上的一颗子,一举一动皆被人安排。
愣神的功夫,邝露已经款款走到了天帝阶下,俯身道:“小仙上元仙子邝露,见过陛下。邝露来迟,陛下恕罪。”
润玉笑道:“好,来得正是时候。便由你说说,究竟是本座施法,还是精鹜等人指鹿为马?”
邝露低头领命,环顾众仙一眼,便指着那老妪道:“众仙请看,此人是鸟族内负责照顾那孩子起居的妇人。”那老妪便将身对着诸人躬了一躬,她一身黑衣,灰白头发在脑后束成一个紧紧的发髻,身材瘦长,走起路来不似老妇,倒像个年轻武夫。
邝露道:“便将你是何人,在鸟族所见何事说与众仙听听。”
那老妇便道:“诸仙有礼,老妇人名叫阿九,母亲是鸟族的一只母鸳鸯,本与同族有婚约,却恋上洞庭水族一只龙鱼,两人有了私情,却为鸟族所不容,便将我母囚禁起来,又派人将我父剔骨剥筋,腾腾尸骨抛于岸上。”众仙听闻鸟族的狠毒,心中都是一凛,想起旧日荼姚的跋扈,不由得都想道:“若是让这鸟族重回九重天,又不知要有多少人被这般对待。”
阿九又道:“我虽长在鸟族,却为陛下效命,五百年前我偶然得知鸟族从蛇族寻来一颗金蛇蛋,这蛇蛋特别,通体金色,鸟族便起了歹心,欲要以蛇充龙,取代陛下。”
隐雀大怒,道:“蛇龙有别,你当诸人都是傻子不成!我等怎会——”
他忽然哑了,发不出声音来,慌忙去看天帝,天帝也只是静静地望着阿九,连手指都没抬一下,他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阿九理也不理,继续道:“蛇龙有别不假,可此子确实生得特别,听闻祖辈曾有一条蛟龙,故而带了金鳞。鸟族狼子野心,便寻了一个秘术来:先天帝也是一条金龙,若用先天帝的骨血之亲的心头血温养这孩子百年,便能给他塑一个金龙的假象!众仙家也不想想,先天帝太微失德身陨已有五百年,这孩子却不到四百岁,龙族在蛋中何须这两三百年?乃是鸟族长老倒行逆施,将他困在蛋里,不塑成金龙假象便不令他破壳的缘故。故而诸仙看时,他便好似生出了龙角、金鳞和龙尾,可假象到底是假象,若他真的显出真身来,便只是一条金蛇而已。”
诸仙听了接啧啧称奇,这禁术一事实在过于惊人,但她说的情理之中,合乎逻辑,便不敢大声质疑。此时,只听一人道:“此等禁术,我确有所耳闻,记载在大荒经被丢弃的一卷当中。”众人看去,正是书仙。他与棋书画三仙仙阶普普,便坐在稍远的地方,此刻忽然站起来说话,众人都是一惊,书仙是读书人,最重气节,让他说谎比杀了他还难,此事已被信了七七八八。又听一人道:“先天帝身陨,血亲只剩天帝陛下与魔尊旭凤二人,难道此事和魔尊有关?”大家一听,又是一阵惊慌。
不对呀……一直在一旁不敢开口的锦觅忽然想到,不是还有……
坐在一旁的缘机仙子忽然似是明白了什么,冷笑一声道:“这不还有一个?”众人目光瞬间集中到锦觅——身旁的月下老人身上。
邝露道:“不错,正是月下仙人。”她一指那被捆着的仙侍道:“你把方才在狱中与我说的,细细讲来。”
那仙侍抽泣一声,颤抖着在地上跪成一团,口中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奴婢是一时糊涂被鸟族迷了心窍,奴婢……”
天帝自然不会理她,破军星君在她身后将她后颈提起来,一股灵力按住了她脖子,道:“你再胡言乱语,便丢回牢狱中,与那些妖魔作伴。”
那仙侍吓破了胆,战战兢兢地开口道:“是——是鸟族许了我好处,令我每月取月下老人心头血一碗交给他们的!”
——难怪月下老人越来越疯癫,他仙法修为本就平平,又被人每个月抽取心头血两百年,还能活着已是命大了。此时锦觅却想起另一件事来:月老的红绳都是他亲自施法编成的,天帝下了限红令,不让他编那么多红绳,初听到时觉得润玉是在跟月老置气,仔细想来,莫非是天帝有意要让月老节约灵力?可他若早知道此事,又为何由着这些人取月老的血,而不早点拦下?
众人心中怕是亦有一样的想法,缘机仙子心中不忿,可又不敢开口。却忽听一人哈哈大笑起来,竟是月老自己。他笑了一阵,诸人都摸不着头脑,他渐渐把笑收了,眼中哪有疯癫之色?他道:“可笑,可笑啊!你在老夫身边千年,老夫亦待你不薄,百年来你每次来取血,老夫都期盼着你能醒悟过来,忆起你我主仆情谊来。可惜你一心信了鸟族的好处,竟一次也不曾犹豫!”他说着起身拱手道:“若非我这侄儿要老夫忍耐,老夫便直接将你敲死了!”他说着环视众仙,朗声道:“尔等这些卑鄙叛徒的龌龊计谋,天帝陛下早就一清二楚!鸟族为祸万年,势力根生错节,连老夫这姻缘符竟都不能幸免,为六界生计、更为还这世间一个公道,老夫便与陛下做了一出戏。这百年间若尔等单凡有一丝悔意,或是你这叛徒稍稍念及你我主仆之情,便不会有今日的自投罗网!”他说得慷慨激昂,脸都红了,哪还有糊涂的迹象,“我等配合陛下等了百年时光,就是为将你等这些不忠不义不孝之徒连根拔起,一网打尽!”
见他神智清明,诸仙都少不得嘀咕,刚才说了用金龙至亲的血温养百年才能塑出假象,如今月老心头血尚在,金龙假象亦存,取得又是哪个至亲的心头血?众人目光便又不约而同的落在了那帝位之上的人身上,目中带惊,更是有敬。就连左右摇摆的一些人,也少不得暗暗赞叹,天帝这一手,先是卧薪尝胆,后是请君入瓮,最可贵的是他贵为天帝要成大事,有些小节本可不用计较,就譬如月老这自他登基以来就没给过好脸的叔父他都一并照顾到了,还以自身心头血替之——都说世间之事两难全,帝王之心难容寻常慈悲,可他心机如此深沉,竟能叫他面面俱到,忠孝气节一样不落!诸人看看他膝头那乖巧的大蛇,便终于明白了为何那孩子会和天帝如此亲近——心头之血温养百年,他虽未见过天帝,却已经把天帝当成了世上最亲近之人。
上到老迈叔父,下到无辜稚子,竟都被他收在羽翼之下,保护得滴水不漏。戴罪之人无一人漏网,营营众生亦不曾做他座下亡魂,无愧天道,亦无愧于心。
诸仙见了这天帝雷霆雨露,皆是心头震撼,个个说不出话来。
殿上静默半晌,青丘狐帝第一个带头道:“陛下高义,我等敬服!”他说着,便跪下身躯去行大礼,由他开头,殿内哗啦啦跪下去一大片,人人口中都道:“陛下高义,我等敬服!”
殿外的鎏英和旭凤已是惊得不知作何反应,尤其是旭凤,他这许多年来,总以为自己是看透了兄长的心机城府的,知他心思深重,却总还想着自己仍有能为他做的事,能护他所不及。人间六年,他更是以保护者自居,时时刻刻都哄着润玉,以为自己终于是能将兄长置于身后,做兄长的保护伞了,谁知这一桩桩一件件,竟原就是润玉设计好的,纵是他灵识被封,一切仍按照他计算好的在行进,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