薪把藤真带到走廊,再次问:“怎么了?”
藤真靠着薪坐下,薪替他按摩了阵,再找护士要了盆热水,绞了毛巾敷去藤真膝盖上。他问藤真:“你怎么弄到钱的?”藤真说:“这次手术费是牧绅一给的,他要给,就给吧。”
“你拿他的钱干嘛,”薪老大不乐意:“退回去,我有钱。”
藤真疼得全身无力,他发呆呢,没有应薪。薪心痛了,抱着藤真:“谁要他的钱,喊他赔你腿。”
“这次的手术不便宜,”藤真让薪搂着:“但还是只能撑三个月,这次之后,我实在想不出办法了。”
“到时候说不定又有了。”
藤真站了起来,薪揽着他的肩,两人回了病房。回去时藤真爸爸居然已经醒了,正和藤真妈妈眉目传情,两人一愣,薪愕然道:“要不要我们出去?”
“干爹,”薪大叫着冲上前,抱住藤真爸爸左边一下右边一下地亲:“我想死你了。”
“我正和爸爸说,”小夜子招手让藤真过去,摸着儿子的手说:“我说我是不是先回来几个月?”
“我觉得可以,”薪点头:“我和真纪在东京排练,你在这里,有什么事了你飞过来也快。”
“你那边的排练怎么办?”藤真爸爸虚弱地看太太:“我听健司说,这次的舞台设计师是你特意选的设计师,服装设计师也是法国的名人,你显然花了很多心思。如果重要的话,你还是留在那里。”
薪和小夜子齐声道:“不了!”小夜子坚决道:“在你最后这段日子里我哪里也不去,丈夫离开时太太一定要在。”
藤真和薪对看一眼,默默地摇了摇头。藤真爸爸习惯了太太的率直,轻笑道:“也没有人规定必须在床边,你在哪里都在我身边。”
“可是你走时我不在,总觉得我不对。”
“那都是人规定的,我没有觉得你不对就好了,你自己也不要觉得。”藤真爸爸想伸手摸太太,可是没有力气:“不要因为陪着我而耽误自己的人生,健司也一样,薪也一样。专门陪着,也就不自然了。万事无需刻意。丫头,我知道你在法国排练新舞剧,和我知道你在我床边,其实……对我来说没有差别。我很快就会说不了话了,也没有办法抱你,你近一点,远一点,在我心里是一样的。”
“我为什么一开始要去法国呢。”藤真妈妈埋头哭泣着,本就小个头,再缩成一团,简直成孩童了;她哭泣道:“我们当年为什么要去神奈川呢,我为什么不听你的话留下来呢。当时是谁投票说要去的?除了我之外还有谁?”
“太公,还有外公,加你,三对二。”藤真没好气地提醒。
小夜子埋怨道:“爸爸为什么不管着我呢。”
“丫头,”藤真爸爸想摸摸不到,想喊大声点又喊不出声音,软绵绵地呼唤传不进哭泣着的太太的耳里;他再次努力喊:“丫头——小夜子。”
他喘息了阵,柔声道:“当年的我并没有考虑你的前途,我希望留在稚内,是因为我喜欢这里的环境,我不喜欢大城市的复杂。我并没有考虑到你的才华,更没有意识到你在这样的地方会被埋没;我不在乎你将得不到展现的舞台,因为我自己不觉得观众和舞台有多么重要。我用我自己的想法去比较你的得失好坏,是我的错。”
藤真爸爸说不下去了,他实在没有力气说这么长的句子。大家看着他喘气,一口气接不上下一口气的,看得很是紧张。之后又好些了,藤真爸爸虚弱地继续道:“我长在巴黎,不是爷爷生病的话,我不会回来,不会遇见你。在巴黎,我得到了舞台和观众,对比之后,我觉得稚内比巴黎更适合一名艺术家。它单纯,人不会被虚名和俗世蒙蔽双眼,身心因此清净。可是一到神奈川,一看见你登台,我就知道你和我是不一样的。在你心中,虚名和世俗的拥戴都是善意的,你总认为一切事物都在善良这个前提之下。我的眼里容不下虚伪,更加容不下附庸风雅之辈,和小人,你的心却可以包容一切。”藤真爸爸再次休息了很久,继续道:“所以我想,你拥有一颗比我宽广、比我包容的心,你需要一个更大的舞台。其实去神奈川的第一年我就知道你不会再回来这里了,我还知道神奈川也不够大,你还要去更大的地方,更大的舞台。我经常想,这是你的本性,如果委屈你生活在一个不符合你性格的地方,做不符合你性格的事,你心里,是不是也会像健司那样,说,不让我回到我的世界,‘我就去死’?”
藤真皱眉道:“你们说这些话题,不要把我扯进去。”
藤真爸爸笑笑:“我属于这里,你却不属于这里,你应该回到法国,甚至去更大的地方,世界,宇宙。人生很有意思,你生长在这里,三十岁前从未去过北海道以外的地方,可你的世界在世界的另一边。我四岁以来一直生长在法国,可是我还是千里迢迢地回到了北海道。你看,我们都离自己适合的地方那么远,要花很多时间才能找到自己最终的归宿,最后,我来到了你最初所在的地方,你去了我成长的国度。你看,我们相向而行,所以总会碰面;随后我们背对背越走越远,这也是无可避免的。既然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还是顺其自然最好,你也无需刻意回来。”
“地球是圆的。”藤真妈妈抽泣着说。
其他三人被这突兀地话呛得目瞪口呆,藤真爸爸乐坏了,说:“那我们俩一定会再一次碰面,随后再一次背对背朝前走,直到下一次碰面。”
“庸司,”藤真妈妈还摩挲着儿子的手:“下一次碰面,是我的舞剧的首演,你一定要活到那个时候。到时候,薪和真纪会跳主角,你改编的曲子会响遍整个大厅,你一定要来看,那是我吃了无数苦创作出来的东西。”
“就算我不在了,我也会去听的。”
“我这么辛苦写出来,就是要你看的,你怎么可以不来呢。”
三名男士面面相觑,这种事情撒娇能有用麽?藤真和薪说要出去找吃的,揽着肩膀走了。出去后,薪问藤真:“他们这样看着不错啊,为什么要分居?——离婚协议书有没有签字?是不是其实早签了,但是瞒着你?”
“我不知道签字没有,签没签,没什么差别。”藤真腿还在痛:“我高二那年,有一天放学,去买菜时,在超市碰到了妈,我看见了她,她也看见了我,她转过头离开了。那天晚上,他们两人,为这个事大吵一通,不久之后,妈就再也没回来了。再之后,就分开了。”
“可怜的健司,”薪虽是早从小夜子口中听得了这件事,可还是忍不住地心痛起来;他抱着藤真:“你一定伤心透了,干妈的脑子是直的。”
“爸气坏了,那次他们摔了家里所有东西,你没看见,我也从没见爸那样生气,那次我吓到了。爸说妈对他怎么都可以,但是不能伤害我。”
“支持干爹。真纪也跟我说了情况,说他们当时已经有矛盾了。干妈难得回家,在外对谁都宣称自己才过二十且是单身;在神奈川舞蹈团,她又吸引人,又是领舞,外面不断有人找她,干爹也不是不知道。不过我还以为干爹一直理解干妈呢,你想,她那几年,刚开始加入舞蹈团,肯定觉得新鲜,觉得自己终于找到地方了;她完全不顾家里,回家只是睡觉,站在她那头想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你拉肚子她也不管?”
“不管,爸一到神奈川就犯哮喘,她也没有管,星期一,天不亮,就坐车穿过整个城市去那边,周末了也是晚上八点过才回来。”
“不过,我也不觉得光是干妈的问题,在神奈川画画挣钱很累,托关系找画廊之类的更累——干爹人清高——可能工作环境对他影响也大。干爹他每次画画便是缩短自己的寿命;还要想办法卖出去,这又是一份压力,你看是不是。”
薪和藤真推门进了间餐馆,薪说:“我一直觉得,不去神奈川,干爹根本不会得这个病。那里的空气不适合他,他的病是水土导致的。”他扶着藤真坐下,继续道:“你也一样,在那里东西都不能吃,你还是该回来。你和干爹是一类人,干妈和我是一类人。”
“我必须在那里,”藤真拿着菜单,看都不看,双眼只顾发直:“妈在那里,一个人。跟爸分开之后,她身体不好。那几年,我们住的房子……”藤真左右看看,指着店最后面那间小包间:“……和那个包间一样大,条件很不好,西瓜只能睡床下面。她转去千叶舞蹈团,待遇也不好,受了很多气。那几年她什么都不做,起床之后开始跳舞,一直跳到睡觉;也不按时吃东西,也不按时休息,我再不在那里,她可能不吃不睡。那几年太苦了,我现在想起来,都不想去想。”
“怎么这么糟糕?”薪替藤真点了菜:“真纪也说千叶那边待遇不好,她是跟她男人过去的,她男人在那里读书。”
“牧家里有稳定收入,牧读警察大学,还有工资。我妈和我工资太低,她太累,她瘦得……妈过年要去外面演出,那几年,我一个人回家,爸也不好,也瘦了。你又不在,牧又抓进去了,我简直……”
薪看着藤真的脸。藤真一脸不耐烦又一脸痛苦,很不愿意回忆但又很希望有人倾诉的样子,可怜巴巴地,薪看得难过得不得了。藤真逐渐平静下了表情,继续道:“好多事,我都不想回忆,我爸和我妈还闹过几次,还是因为我;他们每次都因为我闹,我压力很大。高二那次之后,高三,他们又闹了一次,我刚从画院回家,没看到开头,我觉得……可能是签字的事。我看他们吵,看得烦,转身出去了;结果出去被车撞了,他们为这件事,又吵一次,我……”藤真突然抬头:“还有,你不要一直说是牧绅一推我下天桥,那是意外。我又没得罪牧,他推我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