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什么?”牧压低声音,朝藤真走去。藤真缓慢地爬下了人字梯,熟练地拿过靠在窗前的拐杖……
藤真突然想到了什么,赶忙想要松手;可是这个拿拐杖的动作都做了一半了,牧又不是瞎子,藤真僵硬在半路上的“急刹车动作”显得又做作又滑稽。藤真不想朝后看,他装作不以为意一般探身拿过拐杖,装作毫不在意一样支撑着朝牧走来。他尽力走,表示自己不瘸,可是最近操劳过度再加上剧烈运动,他的左腿膝盖以下没有任何力气,这么努力装作不瘸地走着,看着不但瘸,还很笨重。
牧无法看这样的藤真,他慢慢地将视线移回了真希的脸上。藤真的声音传来:“真希看不惯实验室里面一些事。”
两人在书桌前坐下,电脑还开着,下什么东西。藤真摇晃鼠标让屏幕亮了起来,惨白的光晃动着、照清了两人的脸,藤真转头看了看牧,开玩笑道:“这个光线好,哪天我也画一画你,你要配合我。”
“你爸怎么样?”
“怪医秦博士手下的病人,大多都痊愈了,”藤真看着屏幕,晃动鼠标随便点开了某个文件夹:“电脑怎么这么慢?真希装了什么?——啊,你借我的漫画在书柜,你要不要拿回去?”
牧好笑地看藤真一眼,藤真眼含笑意看着屏幕,又道:“你还记得,第十集,最后那个故事麽?秦博士去刺生庵,找老人打手术刀,带去了一千万日元;打手术刀的老人,把日元烧了……”
“啊,”牧笑道:“打出来的手术刀发金光,还说刀锋钝是因为沾血过多。”
藤真半耷拉着眼皮看电脑:“……最后,打刀的老人死了,秦博士也没能力救他。他给秦博士留了信,上面说,一切顺乎天意,生死有命,”藤真顿一顿:“医者另有其道。”
两人都不说话了,很久之后,牧抬手拍了拍藤真的肩膀,藤真说:“我都知道,你不要担心我。”
“这漫画绝了,”牧换了个话题:“还有一集是说一名教授在非洲感染了病毒,人体不断缩小,最后只有死。后来发现病因是资源短缺,生物自动减小自身体积。大象缩得人那么大,哈。”
藤真笑眯眯听着,不说话。他点开画板,捏着鼠标动来动去;画板上出现了那些小个头的人和动物,是手塚治虫那种画风。牧逐渐不说了,看着屏幕里的长颈鹿说:“……你都知道……”
“真希今天哭了,最近他经常哭,心情不好。”藤真探身把真希掉在床外面的手臂放回了他胸口,像位体贴的哥哥:“昨天实验室又出事了,这次不是实验死亡,是意外伤亡。”
牧皱眉头看藤真,藤真还看着画板,手下迅速地动着:“还有一章,一个科学家,得了诺贝尔奖,研究课题,是将大脑移植去身体其他部位,让大脑得到更多生长空间,你记得麽?”藤真的左手臂麻利地动着,身体其他部位却从未动过,看着古怪得很:“他的实验对象是一只鹿,那只鹿的大脑生长在腹部,发育之后,鹿的智商和人类一样。那只鹿到处杀人,最后甚至杀了科学家的太太。科学家拿枪打死了这只鹿。”
“结局是什么?”
“秦博士说,动物因为任意杀人,受到人类的制裁;可是人类为什么,又有权决定动物的生死……”
“你这个都记得……”
“医生为什么有权力决定病人的生死。”藤真甩甩头发,停下鼠标,一头雄鹿立在画板正中间;他替雄鹿脚下画了座悬崖:“这些病患,自己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所以医生可以用一样的想法对待她们;病人已经失去了普通社会能力,所以她们不需要活。她们当年用不公正地手段取得名誉,现在是遭报应的时候,是自找的,所以医生们毫无顾虑……”
“当年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是不是药物的关系,她们这几届学生比其他人跳得好,演出机会和物质条件好很多。后来发病了,逐渐不能跳了,事情闹大了,被政府悄悄盖了下来,之后也没人过问她们的生死。现在她们大多已是末期,完全丧失社会能力,在我们所里的病患,是警察找到的,找不到的,多半已经死了。”
“花纳税人的钱来这些事情上面,其他机构不闹?”
“闹,常年有人闹,说,与其花钱治疗这些‘自食其果’的人,不如花在自闭症研究协会——那边和我们性质差不多。如果让外面知道我们真正的研究资金数目,肯定更闹——虽然90%的资金都不来自纳税人。”
“你不怕出事?”
“不怕,”藤真木纳地看着地面:“我看,这里面所有人,医生,专家,包括其他护士,都有一个心态。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想法,套别人。那些医生觉得,病人失去社会能力了,不如去死,其实是他们觉得,自己失去社会能力了,那就没价值了;但不是说病患也这么想。那些觉得舞蹈家嗑药,自讨苦吃的人,也是用他们的想法套其他人;但是,可能,这位舞蹈家确实觉得,嗑药是必须的,不嗑不行——他们整个学院,上下都用药,这些姑娘也没有被告知副作用,不知者无罪——不能觉得对方自食其果,就不顾她,如果对方还是想活,能救的,还是要救。”
“我给你说个事,小时候我讨厌我爸,有一次在家割腕,说要放了身体里面一半的血,把我爸那半放了,你猜我妈怎么说?我妈跟我说,有个强盗,入室杀了一个孩子的父母,你说,是让这个强盗负责抚养小孩,还是让小孩和强盗分开,自生自灭?”
“我的话,可能还是让强盗养……”藤真探头看了看牧的手腕内侧,上面真的有好多道平行的刀伤。
“我妈是想喊我接受现实,结果,我对她说,强盗杀人偿命,先杀了强盗,大不了饿死。”
藤真“弗弗”笑,牧说:“那段时间我爸不敢来看我妈,我妈怕我砍他。”
“啊,一样,你看,你不是那个小孩,说什么也没用。我有一个感觉,人最好不要觉得一个人死了比活还好。你看我爸,两个星期,两个星期,他也觉得活着比死了好。”
“这个药害我六名兄弟丧命,我出来了也想干点事。我还是想从警局下手,这边我熟……”
藤真深深皱起眉头,很认真很认真地看牧。他打断道:“你要杀人?”
牧扁嘴:“我不知道。”
藤真陷入了沉默,不再说话。牧抽起了烟,他透过烟雾看画板上那只鹿,雄鹿的角指向天空,一副尊贵气质。他知道藤真正努力调整着情绪,藤真是一个在最大限度上不用自己套他人的人,他斗争着什么呢?
“牧,”藤真再次动起了鼠标,又开了个画板,还看不出画什么:“我觉得杀人太严重,我是你朋友,不想让你经历亲手杀人……但我知道,你自己,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懂,你要做什么,我无条件支持你。不过,你不要把自己的命也赔进去,你的命是我弄出来的,这条命有我半份,我做主这半。”
牧再次拍拍藤真的肩膀;画板上逐渐显现出了一副骷髅,藤真严肃地看着画板,皱着眉毛说:“……你也别想放血躲掉这份关系,我是医生,我告诉你,血进去之后,会混合,你放出来前,又不能过滤……”
牧一下子笑了。藤真自是早让眼睛含上了深厚地柔情和笑意,他还深皱着眉毛,但稍稍缓和了表情:“我也和你商量一件事。我把你救出来。你出来了,要报答我。”
牧迫不及待道:“你说!”
藤真回头看牧一眼,再看看熟睡的真希意思是让牧安静点。用着和之前一摸一样的语调语气,藤真接着说:“你帮我把里面的病患全弄出来,但有条件,全弄出来时,你自己必须毫发无伤。”
画板上的骷髅越来越逼真,每一根骨头下让藤真涂出了阴影,如悬浮在画板上一样。藤真疲惫地说:“不能这样下去,趁着新一批患者没有进来,里面的赶紧出去,这个实验室关掉,一切秘密都关在里面。实验室关了,警局没有资金来源,以后也不会出你兄弟那样的事。”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