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真纪累倒了,薪陪了一上午,其间想到了些东西。他忙吩咐妹妹陪真纪,自己回了团里安排的排练室。他对那幕有关死亡的舞剧又有新理解了,这次的理解可是大有深度,他苦思冥想才有了这样的结论。在这个自我辩论的过程中,他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觉得自己的精神境界又升华到了新的高度。他在排练室独自练习着,最近都和真纪一起,排练的时候难免有些儿女私情夹杂其中,现在独自练了,孤独寂寞的感觉再次靠近,偶尔品尝一下,也是种调剂。
他去门外倒水,走廊上站着谢尔盖。两人看见彼此,都是一愣,谢尔盖说:“你在我隔壁?”薪说:“为什么你要在我隔壁?”
“这里是VIP专用的练习室,我当然在这里。”谢尔盖拿脖子上的毛巾擦汗:“日本的饭怎么这么难吃,你居然能在这里呆三个多月。”
“吃不饱?那可是大事!英国皇家芭蕾舞团的领舞营养不良,全欧洲人民即将陷入恐慌!——你还不滚回去?”
“我等着看你明天跳舞,看完了我才不想在这里继续呆呢。”
“你的演出是今天晚上?”
“啊,”谢尔盖点头,靠着窗边说:“我不是看你,我是想看你那个舞伴。听说是荒木小姐的徒弟?怪不得,我就说日本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的人才。”
“你每次就知道看我舞伴,以前一个团时还抢我的舞伴……”
“说得这么难听,什么抢你的舞伴,你只能通过跟人睡觉讨取对方欢心,我却是用技术。”
“噢,床上技术。”
“你少搞点男女关系说不定还能跳出点名堂,”对方皱眉看薪,一副受不了的表情:“……还有男男关系……”
“你也是逃出来的,没什么资格说我。有本事滚回你俄罗斯老家,当你的尼金斯基……”
谢尔盖顿时来气了:“你有资格教训我?你自己说说你跳的是什么,啊,死亡,荒木小夜子……这么庞大的题材居然让你跳,我一听我就想笑。你最多就跳跳王子精灵,不是具体角色的你最好不要跳;这是我的忠告,你最好记住。你只会演戏却不会表现自己的思想,演鸟演人可以,用肢体表达感受——你不行,你不配——你自己看看你之前跳的《爱的影像》,你跳的是什么东西。”谢尔盖张开双臂,用躯体帮助他叙述:“你的躯体自己不能开口说话,你更不能营造舞台氛围,你对抽象美一无所知,对肌体形态对视觉造成的刺激、以及刺激之后观众将产生的感受毫无认识。你跳了这么多年舞还毫无认识的话,你就到这里了。”
薪静静地站着,体态轻盈匀称。谢尔盖抬着下巴说:“你丝毫不适合现代芭蕾,更加不适合荒木小夜子。你才该去俄罗斯,去跳你的《天鹅湖》《吉赛尔》《睡美人》……”
谢尔盖转身离开了,他走了几步,突然转回头,按耐不住好奇地问:“以前跟你跳舞的那人现在在哪里跳?他肯定还继续跳着,你却不告诉我他在哪里。”
薪轻哼一声。谢尔盖不屑道:“你别以为我找不到他,上次比赛我看见了他的名字。我一定要找到他,乞求他和我跳舞;其实我该谢谢你,你总是把好舞伴带到我面前;杜冯先生,其实你适合做星探……”
薪抽抽嘴角,心想你慢慢找吧,那个报名表上健司登记的名字是我爸给他取的——当年两个父亲互相给对方儿子取名字,藤真因此得到了一个无比法国风味的名字,那天见面时薪还喊藤真拼了一下,藤真一如既往地拼错了。
可是谢尔盖说的话都是对的,残间薪无法用肢体说话;他只能演一个人,然后,当然的,他是用一个人正常的表现方式与观众交流——他终究只是一个人。荒木小夜子是不一样的,她的一只手就能表现无数东西,她的躯体能扭曲出各种造型,视觉冲击力极强。她的整个身躯就像一副抽象画,深色调的;凌乱复杂、漩涡般用不规则的短促线条击打出来的涂鸦代表焦虑,橘色和火红色的、圆圈状放射开来长弧形流畅笔触勾勒出的是欢畅……她的肢体可以成为线条,她的身躯由肢体铺成,能化身为一副画。这幅画镶在巨大的舞台上,合着舞台背景,又会是另一幅画。这幅画那样朴朔迷离,说不出具体画着什么纠结着什么,可它直指人心,狰狞地愉悦地,哀伤地惆怅地……让人潸然泪下。
他跳不下去了,谢尔盖无情地道出了一切底细,他根本不适合这出舞剧。实际上,若不是真纪的话,他根本跳不下去。他没有谢尔盖那样特殊的经历,他知道,这出舞剧,七月份时,谢尔盖也将在英国跳;而像谢尔盖这样真正经历过家破人亡,经历过生离死别,经历过濒死感受的人,才有权力为死亡做代言人罢。想着自己又要被迫同对方比较,他担心得很;明明他已经跳了首场了,大占优势了,他却知道对方总是比自己好的,因为谢尔盖总能让他看到自己想都想不到的事。
慌乱无助之中,他摸进自己运动包,又想要吸粉了。最近自己也变奇怪了,以前一个月的份量现在一个星期就没了,或许自己会成为健司担心的那样,沦为公益广告里面那些吸毒者的同伴,这么一来,只能说明一个事实:自己也是个废物。
他摸出粉末倒在地板上,像狗一样趴下身子,埋低脑袋,卑微而贪婪地吸入了那排粉末。他觉得自己就是一条狗,在毒品面前,在人类□裸地本性面前,他就是一条狗。他甚至希望有人拿着皮鞭打他骂他,踩他的脑袋,让他陷入一种状态:无拘无束地做回丑陋粗俗的自我。
他就这么昏天黑地地倒在排练室的地板上,他再无顾虑了,一切理智都抽离了躯体。他想要□,被人上,或者残暴地上对方。他想要真纪死心塌地跟着自己,欣赏自己的好,彻底看不起她那呆板无趣的丈夫。他想让藤真开怀大笑,为自己的才华惊叹不已。他乞求自己的虚荣心得到满足,乞求自卑感离去。他想成为舞蹈界的第一,成为像尼金斯基那样可以得到众口一词的好的人。
小樱来到排练室时薪已经在地板上睡着了,小樱跑去哥哥身边,慌忙地推着他:“哥哥,哥哥,你看见真纪没有?”
“她在医院。”薪揉揉眼睛。
“她不在医院,真纪不见了。”小樱着急地拉着哥哥的手臂:“真纪她先生过来后,我去楼下转了转,之后她就不见了。”
“你不问他男人?你来问我?”
“她男人也找不到她,她男人也正在找……真纪不见了啊!”
薪坐了起来:“不见了?她男人看着她,她不见了?她男人都找不到我怎么知道。”
“可是真纪现在不能乱跑,她有宝宝了……”小樱摇晃着哥哥的肩膀:“她现在的身体不能乱跑啊。”
第七十章
第七十章
薪僵硬在了地板上,他本能地想到了某些事情,如果是真的话,一切现状都将面目全非。他赶紧换了衣服,同小樱出了排练室。这头,牧也出了医院,正在医院附近找真纪。牧去了小巷子,找不到;又去了车站,还是没看见人。真纪那么高那么打眼,牧这个做警察的看人又那么厉害,这样都找不到,牧觉得真纪肯定去了其他地方。
他进病房没看见真纪,当时就出去找了。本来真纪有可能去厕所,或者可能去买饮料,可是牧不这么觉得,他觉得真纪离开了。然而这次他不知道要怎么找,以前拌嘴时真纪也要赌气跑出去,不过都是去附近的蛋糕店啊小首饰店之类的,定点“等待”牧,生怕牧找不到一样。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的情况不能算做拌嘴那么简单,现在两人也不是在千叶,而是在东京银座,人来人往之中。
牧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找真纪,其实这时候两人都单独呆呆或许更好,其实自己是不是该回家去?等真纪自己回来?可是他没来由地觉得必须找,并不是因为真纪此刻身体不好不能这么跑,也不是说真纪现在难过了自己需要上前做体贴的丈夫。他隐约觉得自己不在此刻努力一把的话真纪就再也不会回到自己身边了,面前是个坎儿,自己努力一把,真纪才有可能留下。
那为什么又这么舍不得对方离去呢?一个男人缺了女人又会怎样?牧静静地走在街上,脚步一直没有停下,他一直在找。他不能放任真纪离开,可能是因为面子,可能是因为无法接受失去一个家。他想到了自己父亲,对方也是舍不得拆散一个家庭,生生和母亲苦恋了十六年也下不了决心离婚。他觉得自己和父亲是一样的心思,一摸一样。
肯定不在医院附近,牧回头开了车,在稍远点的地方绕圈,缓慢地注视街上来往的行人。他想了很多东西,他先想若真纪就这么离去,自己要如何跟家里说,如何跟朋友说。他想到的最好理由是性格不合,可是太荒谬了没人会信;大家都知道真纪那样爱他,真纪决不会背叛他,给他戴绿帽子,两口子好好的呢,怎么就性格不合了?那说什么?说自己外面有人了,想和真纪分了?这倒是个不错的借口,面子上也过得去,可是亲近一点的朋友会怎么看自己?藤真之类的——藤真一定很讨厌这样的自己。那么说实话?说真纪跟别人走了?可这太难了,牧决不会说这样的话,用一百个谎话去盖这一个事实都可以。
他不能同任何人商量,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也不想知道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是谁都差不多,总之不是自己。后来,开车寻找也没有结果,他回到宾馆,坐在窗前,想了想,又去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静下来了……他这才开始担心真纪的身体。